夜深人靜,萬籟俱寂。
躺在炕上的智聰聽到嗒拉嗒拉拖著鞋子走在頭頂預制樓板上的響聲,接著傳來拿開尿盆蓋的聲音,隨后水流射得鐵皮磁面丁丁直響,十分悅耳,百分動聽,萬分有情調(diào)。響了一陣兒,又傳來幾聲滴滴答答水滴落在水里的動靜,接著是木蓋蓋上尿盆的聲音,繼而踢哩踏拉的響聲又走回炕邊,啪噠鞋子一落地,放水的人上炕覺覺去了。
樓上三個丫頭,只要尿尿就接力一般,你方唱罷我登場,總得響動一陣才能平靜下來。
樓上肯定不知道樓下能聽得這么真亮,她們在自己家那一畝三分地里沒有什么顧忌,真情自然大流露。
有一次正射得尿盆叮叮響,猛然間噗的一聲,一個響屁驚天動地般放將出來。
智聰嚇得一哆嗦,智晨在一邊突然問:“樓上喊什么呢?”
原來智晨聽到動靜也睡不著。
“不知道,聽口音不像本地人?!敝锹攭男χ卮鸬艿堋?p> 焦司機家的樓上姓季,智聰怎么想也想不出他家里一大幫人是怎么住的。
家家都是一樣的結(jié)構(gòu),一大一小兩個居室。
季家的戶主叫季發(fā)展,是段里的軌道車司機。
軌道車司機雖然沒有汽車司機那么吃香,卻也開著個內(nèi)燃動力的小型牽引機車各站跑。捎個腳,捎點東西,弄點土特產(chǎn)什么的都是小菜一碟,因此在單位中也很有點人上人的味道。
季發(fā)展有一只眼睛斜視。他跟人說話時,只能一只眼睛盯著對方,另一只眼睛卻偏向別處,讓人猜測不出他的目標到底是誰?
智聰很擔心他的視線這么活泛,能不能把軌道車開得脫了線,斜插到鐵道外面去。
季發(fā)展是中等個,他的妻子卻非常高大健壯,夫妻二人站在一起時,季發(fā)展就像依偎在大洋馬旁邊的一頭小毛驢兒。
問題是季發(fā)展夫妻還有個兒子,他的父母也跟他們住在一起。季發(fā)展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弟弟已經(jīng)上班,妹妹和智聰同年,也都住在一起。
祖孫三代,男男女女在兩居室里到底是怎么住的呢······?
歷電老虎的樓上姓李,戶主叫李前進,個子不高,好像還沒有姬高巖高。
李前進不吭不哈,走路四平八穩(wěn),一點也不顯山露水,平常顯得甚至有點卑微。但他卻是這座樓,甚至是這個單位極有分量的人物。
他不過就是個普通工人,父親他們這些小頭小腦卻個個對他極其尊敬。
父親告訴智聰兄弟,見到李前進,必須恭恭敬敬地喊李爺爺好,因為李爺爺是革命的大功臣。
他當年跟著四野從東北一直打到海南島,身上傷疤無數(shù),立下許多戰(zhàn)功,軍功章都獲得過好幾枚。
因為自己沒文化,所以退伍時不居功做官,反而到最艱苦的地方當個普通工人,真正是個受黨教育多年的好同志。
他的妻子也很平凡,踏踏實實做事,老老實實做人。
他有三個兒子,大兒子比智聰大兩歲,現(xiàn)在已參加工作,在父親單位當木工。
兩個小兒子都比智聰小,也都規(guī)規(guī)矩矩,不吭不哈的,智聰和他們很少有交往。
汪財務科長的樓上挺熱鬧,住著兩戶人家,共用一個廚房。兩戶人家都是上海青年,都是鐵路??飘厴I(yè)的學生,都在這個單位當技術員,也都剛結(jié)婚不久。
姬高巖家樓上姓黃,戶主也是軌道車司機,別人都叫他黃大餅子。他的臉非常非常圓,好像比月亮還要圓。
老黃也是從那個小縣城搬過來的,因此智聰一見到他們就感覺格外親近。
黃家的大兒子叫黃勝,比智聰小一歲,也是一張大圓臉。小兒子叫黃林,比智晨小一歲。小丫頭比智麗小一歲,兩家生孩子的節(jié)奏相差無幾。
黃勝的奶奶也住在他們家,老太太拄著個拐,走路顫顫巍巍的,很少說話,偶爾一開口還帶著一口鄉(xiāng)音。
樓上樓下十六家的情況剛摸了個大概,智聰就見識到焦家老瘋婆子的厲害。豈止是他,全樓的大大小小,甚至周圍的住戶,都見識了焦太太的生猛。
開頭說過,兩層樓中間伸出將近一米寬的預制板,上面抹著平平的水泥??客庖粋?cè)還加了個一個巴掌高的水泥小平臺,平臺上每間隔一掌寬插著小鐵欄桿,一根根欄桿上面用角鐵焊上,形成一個護欄。樓上的人經(jīng)常趴在護欄上看光景。
小平臺能擋住下雨時雨水不直接淌到樓下,小平臺里在每兩戶的交界線上都插著一根鐵管子,下雨時,雨水就順著鐵管子淌下來。
樓上的過道還能給樓下?lián)跤?,因此樓下稱其為雨搭。
季發(fā)展的妻子,這天拎著個笤帚打掃屋子,掃起來的垃圾掃到屋門口。因為屋門口有個小門坎,她便直接用笤帚把垃圾灰塵往門外過道上用力挑。
焦太太這老瘋婆子正好出門往外走,一塊米粒大的小水泥塊不偏不倚正好落到她頭發(fā)上。
焦太太登時大怒,揚起頭來就破口大罵:“次奧你媽個波一你想砸死我呀?你特么活夠了是不?”
季夫人雖然是農(nóng)村人,卻也不是個省油的燈。
她出嫁前在家里端的是個壯勞力,種地打柴,殺豬宰雞,什么活都干,身上很有一把子力氣。
季發(fā)展有一次到工地送料,順手牽羊用水泥換了一麻袋苞米,他和助手抬著苞米吃力地往車上裝,哆哆嗦嗦舉了好幾次都裝不上去。
正好她打此路過,見狀走過來,把兩個弱男人往旁邊一推,蹲下身抓住麻袋,渾身一較勁刷地一下就扔到車上。
季發(fā)展一正一斜兩只眼睛立刻放出光芒,心想這婆娘過日子肯定是把好手,立即托人提親。
當時農(nóng)村姑娘腦袋削個尖兒都想嫁給吃商品糧的,那壯實姑娘不久就成了季夫人。
季夫人自恃身大力不虧,本來她在農(nóng)村干活就大開大合慣了,剛住樓也想不到掃個地,還能把灰塵掃到人家頭上。以為焦太太就是沒事找事,因此立即回罵:“次奧你媽你次奧誰媽?次奧你媽你再敢次奧俺媽我撕了你那張爛嘴?!?p> “次奧你媽我還要次奧你姥姥,次奧你個姥姥的我特么還要次奧你……”焦太從對手的姥姥開始往上一代一代挨著個問候。
罵架季夫人不是對手,她的想象力不太靈光,嗓子也從來沒專門練過,吼罵的功力抵不過焦太太。但她在樓上看著下面跳著腳滿嘴噴糞的焦太太,覺得這潑婦不過就像條瘋狗。她連牛都敢殺,還能怕條狗?因此握著笤帚怒沖沖地順著過道往西邊走,那意思是準備下樓,不玩文斗玩武斗,痛痛快快把瘋狗揍。
焦瘋婆子正中下懷,嘴里不停地罵著,大猩猩斗架一般氣勢洶洶也往西邊走。
兩員女將在樓梯口照了面。
季夫人先發(fā)制人,揮起手中的條帚,劈頭蓋臉砸向焦太太。
季夫人雖然性子挺野,但這一出手就暴露出她只有干活的經(jīng)驗,沒有掐架的手段之致命弱點。
她握著條帚把用寬大柔軟的面兒砸人家,能有什么力道?只不過是把條帚面上的灰塵,抖落到人家身上而已。
焦瘋婆子的廝殺水平立馬就顯現(xiàn)出來,只見她舉起左胳膊往上一擋,順手抓住條帚,接著一個起跳,掄圓了胳膊用右掌猛拍季夫人的腦袋。
高他一個頭的季夫人遭此雷霆萬鈞般的一擊,腦袋里轟的一聲,眼前有點發(fā)黑,她馬上用雙手護住了頭。
原來焦太太右手拍出一掌,結(jié)結(jié)實實拍到對手頭上后直接化掌為指,抓牢對手的頭發(fā),借著落地的重力狠勁往下按,同時左手也沒閑著,稍一使勁就把條帚撈在手里。
焦瘋婆子一套動作干凈利索,眨眼間就把主動權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
季家過日子比較節(jié)省,為了讓條帚耐用,用鐵絲在笤帚把的前方綁了一段蠟木竿。
焦太太右手使勁把季夫人的頭往下按,左手用條帚把猛刺她的胸腹部,刺了幾下季夫人吃不住疼,撲通趴到地上,臉重重地拍在硬實的水泥地面上。
這水泥地面是施工后剩下的水泥隨便傾倒的,坑坑洼洼一點也不平整。
焦瘋婆子就勢身形一擰重重地砸座在她的腰上,右手一使勁,把季夫人的頭擰起來,仰著脖子跟地面幾乎成90度角。圍觀的人這才看到,季夫人的鼻子和嘴全磕破了,鼻血滴滴答答往下淌。
焦瘋婆子并不罷休,因為季夫人護頭的雙手抓住了她揪頭發(fā)的右手,試圖把她的手掰開。她用條帚把猛砸季夫人的雙手,準確而又有力。季夫人的雙手疼得完全失去了反抗能力,只好落下來捂住臉。
焦瘋婆子完全控制住了對手,像騎馬一般,右手抓住季夫人的頭發(fā)隨便亂晃,時不時還往水泥地面使勁磕一下。左手握著條帚,向后甩起來狠抽季夫人的腿,嘴里還喊著“駕,駕,駕”似乎在訓服胯下這匹悍馬。
焦夫人早上吃的是韭菜,吃完后并沒打掃口腔衛(wèi)生。因此一張嘴,圍觀的人明顯能看到她每個牙縫間都夾著一截韭菜葉子,白牙夾綠葉,哪個不服必須滅。
季發(fā)展和焦司機雖然一個玩膠皮輪子,一個玩鋼鐵輪子,平時不搭界。但樓上樓下兩個好哥們此時強強聯(lián)手,在單位里憑著自己的面皮,連討帶要,連拿帶偷,弄了滿滿一汽車水泥沙子,磚頭瓦塊兒,木頭板子,得意洋洋地開著車往回走,邊走邊規(guī)劃焦司機如何在前院蓋個院子,季司機怎么在樓后建座大瓦房。
汽車開到自家樓邊,還未拐彎就看到樓梯口密密麻麻圍了一大圈人,正驚異出了什么事兒,一個大面瓜咕嚕咕嚕地滾將過來,正是姬高巖跑過來通風報信。
老姬沒說幾句,副駕駛座上的季發(fā)展急匆匆地跳下車,一溜小跑分開人群來到跟前兒。
還未等他有所動作,焦瘋婆子掄圓條帚,一下子抽在季發(fā)展的臉上,條帚把頭上的蠟木桿正中那只斜眼,他“嗷”地慘叫一聲捂住了受到重創(chuàng)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