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菲發(fā)動是在一個深夜,燕蘅接到了黎臻的傳訊符。
她很不理解,自己又不是接生的醫(yī)官,為什么也要來守著?
但畢竟是自己的叔叔,燕蘅還是來了。
燕蘅剛進門就被程菲痛苦的嘶喊給震驚到了。她想,究竟是自己皮糙肉厚,還是普通人類太過脆弱,生育,果真如此痛苦嗎?
她看著黎臻坐在那里,抓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指指節(jié)發(fā)白,手背已經(jīng)爆出青筋。
屏風之隔,有穩(wěn)婆端著血水忙進忙出。
燕蘅本來想要帶著黎臻二人出去,她在昆元宗山下有一個小院,可以找到凡人的穩(wěn)婆。但想起宗門內(nèi)的“燕蘅”,終究是擔心有變故會牽連到二人,總歸這里比較安全。幾個月前,她出手震懾住了這里的妖族,也正因此能夠找到最好的穩(wěn)婆,婆婆長得慈眉善目,接生過許許多多的嬰孩,甚至還給人類接過生。
燕蘅想,若是他們不打算回到自己的世界,那她就把這一家送回南黎,當個閑散親王,榮華富貴一生無憂。
想到這里,程菲又是一聲尖叫。燕蘅蹙眉,問黎臻:“婦人生育果真如此痛苦嗎?”
黎臻魂不守舍,連嘴唇都在哆嗦。聽到燕蘅的問題,他將臉埋在掌心,說:“沒有體驗過,但真的很疼。醫(yī)生說人的疼痛分十二級,菲菲這是最疼的一級了?!闭f到最后,已經(jīng)接近嗚咽。
燕蘅沒有入定,坐在那里,完完整整聽著程菲的痛苦,還有穩(wěn)婆的鼓勵:“夫人,再用力,已經(jīng)看到孩子的頭了。用力啊!”
她想:阿娘生我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嗎?
她已經(jīng)修到金丹了,結(jié)丹的三年幻夢,也是她三年心魔。不被祝福的人生,被兩個母親同時恨著,抑郁不平早已隨著金丹的凝成而消散在天雷“隆隆”聲中,她幾乎忘了以前遭遇過的一切不公??墒堑搅私裉?,她坐在產(chǎn)房外,聽著一個年輕的母親為了延續(xù)自己的血脈而聲嘶力竭,心里總會帶著些莫名。
觸動嗎?燕蘅受傷是家常便飯,這么多年風吹雨打磨練過來,連痛感都麻木了。她聽到這份痛苦,很難共情。
可是心如止水嗎?好像也做不到。
這份莫名其妙的感受一直延續(xù)到那一聲孩子的啼哭,穩(wěn)婆抱著一個小小的包裹出來,連聲道喜:“恭喜相公,是個千金。”
黎臻看也沒看穩(wěn)婆懷里的孩子,直接沖了進去。
穩(wěn)婆:......
穩(wěn)婆看著燕蘅,笑道:“姑娘可否抱一抱小姐?老婆子去幫著夫人處理處理?!?p> 燕蘅猶疑著接過那個包裹。
她從未抱過孩子,或者說從未抱過活著的孩子,此前在邊陲小鎮(zhèn),她倒是抱過一個孩子的魂魄,但因為是魂魄狀態(tài),并不需要太過顧忌。但此時懷中的一團軟塌塌的,好像稍一用力就壞了。
穩(wěn)婆指點著燕蘅用正確的姿勢抱孩子,隨后進去忙活了,燕蘅坐在那里僵著手臂,小心翼翼地抱著孩子,動都不敢多動。
燕蘅仔細端詳著這個肉紅色的團子,第一反應(yīng)是丑。真的好丑,皺皺巴巴,按理來說小叔和小嬸的長相都不差,怎么這孩子那么丑呢?
剛開始孩子眼睛半睜半閉,現(xiàn)在睜開了。燕蘅皺著眉看了半天,問:“你是在看我嗎?”
沒有回答,燕蘅說:“我是你的阿姊,我叫燕蘅?!?p> 她說:“我們是堂姐妹,你的阿爹是我小叔叔。他只比我大四歲?!?p> “現(xiàn)在看到他們的年紀似乎仍然不大,也許是他的世界時間不同。但我若是留在世俗界,早些成婚,年紀做你母親都有些大了。”
“你怎么生的這樣小,這樣丑?我們黎家也是美人云集,你為何如此不爭氣呢?”
穩(wěn)婆出來準備去給程菲弄些紅糖水補補身體,聽到燕蘅的嘟囔,笑道:“姑娘,新出生的孩子都是這樣丑的,過幾個月長開了便好看了?!?p> 燕蘅震驚了:“我也是如此嗎?”
穩(wěn)婆含笑點頭。
她不敢置信地化出一面水鏡,確認自己仍是貌美如花,隨后喃喃道:“不可能啊!”她雖然倒霉,但顏值一直在線,比上不足比下還是綽綽有余的,她不相信自己也有這么丑的時候。
程菲昏睡了兩天,黎臻忙著程菲沒空管孩子,燕蘅便照顧了兩天。
這孩子挺乖的,安安靜靜躺在那里不哭也不鬧。因為穩(wěn)婆吩咐,燕蘅也就沒有喂牛奶羊奶等,只是用棉花蘸了溫水讓這個孩子進一點水。
第三天,程菲醒了,燕蘅抱著孩子去給程菲看一看。
程菲臉色仍然不太好,手摸著孩子茸茸的胎發(fā),說:“黎臻,我們不走了吧!不走了好嗎?這是我的孩子,我想陪著她?!?p> 黎臻握住了她的手,說:“不走了,我們不走了。”
燕蘅垂眸,這幾天,她想的東西比這輩子都多。讓一個母親為了孩子甘愿舍棄所有,這真的可以做到嗎?
她想,若自己也有一個孩子,會不會也這樣愛他?會不會為了這個孩子甘愿放棄一切?
找一間房子,種一棵木棉,養(yǎng)幾條魚,放上紙筆,話本子,然后,然后呢?
應(yīng)該還有一個孩子在門前玩耍,見到她會撲上來,甜甜地喚她“阿娘”,這樣也許不錯吧!
燕蘅想著想著,忽然渾身一僵。她想起在靈鈞臺,自己初潮方至,灌下一碗寒玉湯。
今生今世,她不可能誕育自己的孩子。
悔嗎?
燕蘅想,她不后悔。即使重來一次,她也會把藥灌下去。那時的她很害怕,害怕成婚,害怕?lián)碛凶约旱暮⒆?。害怕久了就變成厭惡,與人相處,嫁人,生子,這樣世間最平凡最唾手可得的幸福被她舍棄。
不用去拼,去你死我活,她可以平平安安,可以每天睡到自然醒,去折一枝桃花,回來以后插在瓶中,鋪開宣紙?zhí)峁P寫一幅字。會有良人為伴,待她如珠如玉的寵,給她熬粥,問她冷不冷。
燕蘅睜開眼睛,盛極的容色帶了些苦味。
她想,如果那個人是季師兄,似乎也很好。
可是,她現(xiàn)在不想提起這個人了。
程菲溫柔地逗了一會孩子,想起燕蘅還在這里,正欲喚她,卻看到房內(nèi)已經(jīng)沒了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