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月跟隨白殤進(jìn)屋,白殤煮茶,她繞著簡樸的屋子四處欣賞。
她打算與霍將同歸于盡時想的也是來世歸隱田園,竟不想白殤的想法與她出奇一致。
“能跟我講講你跟君璃之間的是嗎?”水月來到窗邊坐下,接過白殤遞來的茶盞。
聞聞茶香,水月笑了,“你們鬼不能食人間煙火,怎么在你屋里還能看到五谷雜糧?”
白殤坐下,道,“要是君璃找回來,餓了能立馬做飯吃?!?p> 白殤心平氣和地跟水月講述千年前他與君璃之間的往事。
白殤本來是一國將軍,擁有“百勝將軍”的名號,頗受帝君器重。
他帶領(lǐng)的軍隊有一條規(guī)矩:打仗是戰(zhàn)士之間的交戰(zhàn),絕不涉及各國百姓。
每每攻克城池,白殤手下的士兵都不會燒殺搶掠,一旦違背輕則三十鞭子,重則腦袋都會掉,所以士兵們都遵守軍規(guī),絕不違背。
直到有一回,太子隨軍出征,手段素來雷霆殘忍的太子在攻略城池后,帶兵屠殺城中百姓,哀鴻遍野,血泊滿地,白殤主張與太子相悖,遭到太子三番五次的排斥。
軍中大多數(shù)人聽命于位高權(quán)重者,跟隨白殤的忠實部下被太子黨逐個殺滅,漸漸的只剩下白殤維護(hù)城中百姓。
城中堆積的尸體眾多,很快興起一場瘟疫,軍中死了百余名士兵。
太子下令火燒城池徹底滅絕瘟疫,手段快狠,當(dāng)夜就用干柴酥油將城池團團圍住,不管城中有沒有人,直接點火。
白殤雖不滿太子行徑,身為臣子也只能忍在心頭,直到一位稚童爬上城墻大喊救命,白殤實在不忍,便違逆太子把稚童救出來。
將軍與太子之間維系的和平因為稚童昭然打破,回到王都,太子便向帝君告狀,說白殤執(zhí)意把染了瘟疫的稚童救出來,導(dǎo)致軍中千余名將士因瘟疫而死,帝君當(dāng)即震怒,連降白殤幾階品級。
后來帝君管理的地域越來越廣,開始忌憚驍勇善戰(zhàn)的白殤,又下令奪走白殤手中的兵權(quán),后與白殤積怨已深的太子即位,短短三日就把白殤以各種莫須有的罪名貶為庶人。
白殤對王室失望透頂,領(lǐng)著已有十歲的稚童歸隱田園。
阿離十六歲那年,棄他如敝履的年輕帝王一朝找上門,原是國家被兩國攻打,帝王手中無可用之材,便舔著臉來請白殤出山。
白殤對功名利祿無意,但國家遇難,他無法坐視不管,就答應(yīng)出山了。
帝王忌憚著白殤,找借口將阿離軟禁在宮中,說是白殤成功退兵才會將阿離送回來。
為了家國,為了阿離,白殤重新披盔戴甲登上戰(zhàn)場。
退兵后,帝王言而無信,將阿離殺了,尸身掛在城池上。
白殤悲極生恨,單槍匹馬闖入王宮,帝王早已布置好陷阱等他。
卸磨殺驢,一代“百勝將軍”被踐踏成肉齏,恨意難平。
白殤的魂魄始終守候在阿離尸身邊不曾離去,被道士發(fā)覺,帝君知曉此事后便將阿離的尸身當(dāng)著他的面五馬分尸,命修士折磨他的魂魄。
白殤的怨氣越積越深,在骯臟黑暗的泥地里變成了世人聞風(fēng)喪膽的鬼王。
他重獲新生的第一件事就是滅掉帝王一黨人,連殺三天三夜,王都血流成河,帝王的魂魄更是讓他打得四分五裂。
他的屠殺激怒了鎮(zhèn)守神官,九重天派人下來鎮(zhèn)壓他,他那時深陷心魔,殺性極容易被激起,遇神殺神遇佛殺佛,從不過問身份。
終究他還是被三界齊心鎮(zhèn)壓在雷霆山,直到阿離找來。
那時阿離的魂魄并沒有輪回,而是選擇留在世間,因為被帝王派修士封印住了,修煉幾百年才破開封印出來。
阿離找到雷霆山,耗盡所有法力拼到魂魄快要散開才將他從雷霆山放出來,為了凝聚阿離魂魄,白殤四處尋找能跟阿離宿命關(guān)聯(lián)的人。
期間,食人水妖作亂,他一邊尋找關(guān)聯(lián)人,一邊仿佛妖蓮凈化食人水妖,最后找到裴九鳳頭上,成功為阿離尋得轉(zhuǎn)世重來的機會。
再后來,就是二次出山,妖尸縱橫凡界,君璃迫不得已獻(xiàn)祭雷霆珠,將他放出來,目的不僅僅是見他,還想著放妖蓮出來清理妖尸。
聽到這兒,水月才知道自己跟墨魂徹徹底底的誤會了白殤與君璃。
“對不起?!?p> 水月能說的也只有這三個字,白殤已然輕描淡寫,并無介意,只淡淡嗯一聲。
兩人靠窗閑談,茶香裊裊,外面下起小雨,田園朦朧在水霧之中,清新的氣息迎面撲鼻。
一只干凈的黑長靴踏足院落,小雨淅淅瀝瀝打在油紙傘面,腰間玉環(huán)輕輕碰撞,銀色流蘇輕晃。
白殤放下茶盞,站起來,水月見狀,不明所以地問,“你要作何?”
白殤往門口走,“每每下雨,阿離總會冒冒失失地跑回來,然后要豌豆黃吃,跟你聊這么久,差點忘了?!?p> 水月嘆息,“被滅世殺死的,怎么可能回得來?”
白殤腳步一頓,背影蕭索。
靜默許久,他毅然往門口走去。
即便回不來又如何?
他做他能做的,存一分念想也好。
然,在木門打開的一刻,白殤整個人僵住,雙眸直愣愣地看著院子門口站立的紫衣少年,手搭在門邊,都忘記放下來了。
紫衣少年緩緩抬起傘沿,墨發(fā)披肩,右耳帶著銀星耳環(huán),劍眉星目,唇紅齒白,鳳眸乘著溫柔繾綣的笑意。
“哥哥,左耳的銀星耳環(huán),收嗎?”
少年抬起左手,纖長分明的五指舒展開,銀星耳環(huán)躺在白皙的掌心。
白殤放下雙手,唇線緊繃,怔怔看著傘下的少年,總覺得是幻覺。
紫衣少年款步上前,來不及收起油紙傘,手腕被扼住,眨眼功夫被白殤拖進(jìn)屋中。
水月聽到動靜,站起來,撥開簾子,見白殤急匆匆地拖著人進(jìn)里屋,大抵猜出那人身份。
驚詫之余便笑著出聲阻攔,“陛下,你回來了?”
紫衣少年一面被白殤拖著,一面有抱住梁柱穩(wěn)住身子,扭頭看向水月,“國師,好久不見?!?p> 水月彎彎唇,“我已經(jīng)不是國師了。”
君璃挑眉,“這么巧,我也不是天音帝君了。”
外衣被扯得亂糟糟的,君璃倏地皺眉,頗無奈地斥他,“哥哥,你別毛毛躁躁的行不?”
水月掩唇偷笑,“那水月先告辭了。”
說罷,水月化作桃花從窗戶飛出去,不打擾他們兄弟敘舊。
君璃回來后,白殤就沒在田園定居,而是帶著他闖蕩天涯,兩人行蹤不定,水月再次見到他們時已經(jīng)過了三百余年。
準(zhǔn)確來說應(yīng)該是三個人,兩人一人一手,中間牽個小包子。
水月愕然,“你們怎么搞出來的?”
君璃笑道,“隨手撿的,這小蹄子愣是要叫我爹爹,看他長得漂亮,索性收了?!?p> 水月只覺得這孩子樣貌熟悉,卻想不起在哪里見過,細(xì)細(xì)回想間,小孩子掙開君璃的手跑過來抱住水月,仰著小腦袋,“娘親。”
“死小子亂叫什么?”君璃忙不迭地大喊,瞥了眼白殤的面色。
嘖,有點發(fā)黑。
今晚回去,腰得斷。
水月蹲下身子,扶住男童雙臂,“小朋友,叫什么名字啊?”
白殤此時開口,“墨魂。”
氣氛一時尷尬,還是君璃用手臂撞撞白殤,“人家墨魂已經(jīng)手下留情沒用滅世殺我了,你還恨人家干嘛?”
小屁孩倒也呆呆萌萌接受白殤賜的名字,“墨魂,好好聽,我要叫這個?!?p> “不行!”水月略皺眉。
“大姐姐,你長得好漂亮,我要跟著你?!毙∑ê⒈ё∷码p腿,小腦袋蹭呀蹭的。
這句話好熟悉,好像在哪里聽到過。
白殤扯扯君璃袖子,“回家?!?p> 君璃遲鈍地應(yīng)一聲,“你兒子還要不要啦?”
白殤瞥一眼小屁孩,收回視線,又扯扯君璃的袖子,“回家。”
君璃向來將就白殤,幾百年來把白殤照顧得分外嬌氣,每次只要白殤多求兩遍,君璃都會一一答應(yīng),這次也不例外。
“水月,咋們先走了。”
“那這個孩子…”水月將孩子抱起來,有些茫然無措。
君璃擺擺手,“我家哥哥好像不喜歡小孩,桃花仙不介意就帶回去養(yǎng)著吧?!?p> “這…”突然間多個孩子,水月反應(yīng)不過來。
白殤已經(jīng)拖著君璃御劍跑了,似乎覺得多待一秒就會死掉一樣。
沒辦法,水月只好把孩子領(lǐng)回九重天,墨鳶跟流云正在花神殿里教孩子練劍,看到水月帶個孩子回來,兩人皆是一愣。
小屁孩特別黏水月,小臉在水月發(fā)間,手臂抱住水月脖子,不露面。
“嫂嫂,你哪來的孩子?”
墨鳶說完,驚呼一聲,捂嘴,“你不會跟那個野男人搞上了吧?”
水月嗔怒,不跟墨鳶說話,抬頭看向琴仙,“師父,管管你家娘子,說話沒個分寸?!?p> 琴仙抱著小太歲走來,面無表情,“嗯,聽徒兒的,晚上收拾。”
墨鳶跺跺腳,聽到水月細(xì)細(xì)碎碎的笑聲,老臉一紅,奪走小太歲噠噠噠跑進(jìn)花神殿。
流云把目光放在男童身上,瞇了瞇眼,“徒兒,這孩子哪來的?”
水月道,“君璃跟白殤偶然撿來的孩子,那兩人不要,就扔給我養(yǎng)?!?p> 流云道,“九重天終究是神官地界,凡人孩子待在此處不妥?!?p> 水月道,“我打算做個日子下凡為他找戶人家安頓?!?p> 流云頷首,“如此也好?!?p> 是夜,水月將男童收拾干凈,把他抱到床邊,“你先睡?!?p> 男童拉住她,“大姐姐,你要去哪里?”
水月揉揉他的腦袋,“姐姐還有事要處理,你乖點,快睡?!?p> 男童搖搖頭,“我怕黑耶!”
初到陌生的九重天都沒看你害怕,還怕黑?
水月腹誹一句,將男童摁倒,拉過棉被給他蓋上,“姐姐不熄燈好嗎?”
男童揪著被褥,純真地眨眨眼睛,“我還怕冷誒!”
水月臉皮猛地一抽,復(fù)抱來一床棉被蓋在上面,“這樣行了嗎?”
男童委屈巴巴地抱怨,“可是我怕重誒!”
“你咋這么嬌氣呢?怪不得白殤不想養(yǎng)你?!彼聦嵲谑懿涣耍崎_最上面一層被子,把所有燈都熄滅,不再慣著他,“男子漢的怕什么黑?給我老老實實睡好!”
“可是,本座怕啊。”
男童稚嫩的聲音突然深沉起來,水月叉腰動作僵住,一只手撥開窗幔,纖長的食指勾住她的衣帶,水月沒反應(yīng)過來,被里面那人輕巧地勾到榻上。
天旋地轉(zhuǎn),水月腦袋暈乎乎的,視線清楚后發(fā)現(xiàn)有個黑影子罩在上方。
出于防衛(wèi),水月運起靈力擊向他,手腕被扼住,又輕巧地化解她的招式。
“妖孽!居然化作小孩闖…”
“墨娘子?!?p> 熟悉的聲音,比珠落玉盤還要動聽,溫柔似水,聲線慵懶磁性,尾音撩人。
水月全身一僵,罵人的話哽在喉嚨里,鼻尖酸痛,眼眶發(fā)澀。
“你…你真是墨魂?”
水月聲音發(fā)顫,帶著明顯的哭音,聞之心疼。
寢殿火燭朵朵亮起,藏在黑暗中的容顏清晰入眼。
過去的幾百年里,水月每天都在思念的人,念著念著漸漸的就不記得他的樣子了。
她以為自己快要忘記墨魂的臉,沒想當(dāng)這張日思夜想的臉再度出現(xiàn)在眼前,她一眼就能認(rèn)出來,即便沒有那一頭標(biāo)志性的銀發(fā)。
“認(rèn)出來了嗎?”
墨魂勾起笑,指腹柔柔摩挲著水月的臉頰,“認(rèn)不出來,本座得想想辦法讓你再記起來?!?p> 見他俯身下來,水月沉寂良久的心劇烈跳動起來,主動迎上去,勾住墨魂的脖子反身將他壓下去。
床榻猛地震一下,然后華麗麗的垮掉。
“墨娘子,你一定要這么暴力嗎?”
墨魂幽怨的聲音從紅羅帳中傳出來,緊接著又是女子悶哼一聲,嬌軟纖細(xì),能酥到人心尖里去。
良辰之夜,凡界鬼門大開,百鬼夜行,黑白無常忙得焦頭爛額,幾乎都要收不住逃出去的野鬼。
還是半途闖進(jìn)來的兩位少年俠士相助,才一個不漏地把鬼怪羈押回陰間。
鬧騰一晚上,兩人坐在屋頂上對月飲酒。
紫衣少年長嘆一聲,曲腿躺下去,“墨魂那兒子終于如愿以償了?!?p> 白殤彎彎嘴角,眼里都是笑意,“墨兒子現(xiàn)在很幸福?!?p> 君璃偏過頭,看著白殤,翹翹二郎腿,揚揚眉骨,“哥哥,你想幸福嗎?”
白殤幽幽低下頭,目光深邃起來,“想。”
兩壺濁酒成雙靠在屋頂上,原本賞月的兩人已經(jīng)不見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