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下周允對自己腹中的學問有了分寸,他連名揚天下的應天書院入學測試都可以應付,便暗自得意了起來。
周允不知道的是,其實天下還有很多像他這般有才學之人,可是書院連考核的機會都不會給他們,所以并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進入自己理想中的學府。
接著便來人給周允分了學舍,發(fā)了院服。別的書院都是七八個學生擠在一間學舍,應天書院有學舍百間,加上有人住在書院之外,所以安排兩位學生共住一屋。以前住周允屋的兩位學生今年都中了進士,自然搬離了書院。另一位新來的舍友聽說是應天府人,平時都不在此住,所以周允無比幸運的獨享一屋。
應天書院學風無比開放,共設經義,詩賦,策論、墨家,道家等科目,并不強制學生每天學習什么,而是讓學生根據自身長短來選擇科目。周允自然選了自己最弱的策論和詩賦。這兩科都是應試必考的科目,所以選擇的人最多。第一堂周允去的晚了些,前面已經擠滿了人,他只能好站在講堂最后面聽講。
這邊周允還沒聽清幾句話,那邊先生就講完知識下課。眾位學生們卻不散去,仍對先生所講內容興致勃勃,一群人便在學堂中激烈地辯論了起來。周允初來與眾人都不熟,自然不敢參與其中,見有人離開便默默找個位置坐下看他們辯論。
周允專心地聽了一會兒,才發(fā)現這幫人討論正是今年省試策論的題目。據他個人理解,任何策論本就集百家之言,不分觀點對錯,只在行文中分個高下,所以禮部也從不公布標準答案。
講堂中的學生卻分成了兩派,雙方各執(zhí)一個觀點,誰都不服誰。各位才子為己方論點拼命地征引各種論據,甚是熱鬧。按辯論的激烈程度來看,若大家不都是讀書人,肯定早就打了起來。
雙方辯論了半天也沒有分出高下,直到最后一方忍無可忍搬出了一尊大佛:今年省試第一的會元是他家鄰居。據會元本人所講:他的文章中提到的觀點與我方完全相同。既是天下第一的文章,另一方瞬間變得無沒話說,此時也無機會拉那會元過來對質,自無法辨別對方所說是真是假,只好拱手認輸。
雖然最后雙方鬧的不歡而散,周允卻收獲良多,剛才這幫同學毫不保留地講腹中學識講出,可是讓他漲進了不少。
接下來幾節(jié)策論課結束,學生們都會進行激烈的辯論。周允這才發(fā)現課后辯論竟是先生鼓勵的,目的是希望大家互相學習知識,達到共同進步的目的。不過這幫學生們都年輕氣盛,誰也不服誰,每次都吵得不可開交。
周允很快便發(fā)現書院學生分為了三派,一派是由官宦子弟組成的公子黨;另一派是寒門子弟組成的平民派;這兩派便是日常在學堂上爭論的雙方。第三派便是遼、高麗、大理等國來的留學生。但這幫留學生漢文不佳,都是先從基礎經文學起,很少能與前兩派直接碰撞。
中午時周允居然遇見了那日被王歸教訓的幾個契丹人,不過他們穿了統(tǒng)一的院服,除了發(fā)型外與旁人無二。畢竟有圣人的光環(huán)在,這幫異族在書院里的表現完全不像在外面那樣飛揚跋扈,全都表現的老老實實。
公子黨們大多在入書院前就已相識,入院后自然緊緊抱成一團。應天書院不像京城太學有直接推薦官員后代入士的渠道,所以這幫公子們仍需靠考試登科,日常也表現的格外賣力,辯論起來并不弱于人最多的平民派。
第二日周允自然而然地被人拉入了平民派中。平民派首腦叫做陳東,今年已經三十歲,卻只通過了州試。雖然陳東已經娶妻生子,但仍是為人耿直,嫉惡如仇,先前正是因為在京城太學時因常在集會中辱罵蔡京王甫這些奸臣,所以被攆來了應天書院。
縱使遭遇變相流放,陳東卻保持原來的狀態(tài),常常針砭時弊,抨擊朝政。好在應天遠離政治中心,言論也開明些,所以如陳東終日般直言直語也無人追責。加上他為人仗義,又敢作敢為,所以便被推舉為平民派首腦。
平民派中人大多出身貧苦,唯一能翻身的道路只有科舉,所以日常讀書無比刻苦。周允的表現放在眾人里只能算是平常,而且他在眾人里年紀最輕,吃飯做事都跟在別人后面,眾人自然的把他當做小弟看待。
周允也從同學口中得知了一些趙先生的消息。那趙先生原是書院監(jiān)丞,崇寧年間官學改革,三京的官學各留司業(yè)一名,所以趙先生便被撤了職。不過趙先生本可以調去外地做官,不知為何卻選擇留在了書院,并堅守到現在。
熬了幾十年后,趙先生便成為書院中資歷最老之人。整個書院的人都要賣他幾分面子,而且書院出去的學生基本都是做官,所以他在朝堂中關系也很深厚。
趙先生并不講學,平日都是管些書院中的運營諸事。諸位教師和學生都受過其恩惠,見到之后都會恭恭敬敬地喊聲先生好。
周允本以為他是個貪財之人,不想竟是位了不起的人物,就以前做過官這一點就遠勝與自己,于是他便如大家般對其保持恭恭敬敬的態(tài)度。
周允待到第三日才逛遍了整個書院。書院有學生五百,大講堂十余間,學舍兩百多間。書庫中有藏書幾千余本,三教九流應有盡有,足以和宮中書庫相媲美。
周允暗嘆真是來到了個最適合自己的地方,于是除了聽課吃飯,他便都泡在了書庫之中。書院百年來培養(yǎng)的學生早就過萬,庫中書籍早被人翻得紙張發(fā)黃,就連地面也被磨得發(fā)亮。周允小心翼翼地捧起這些書本,心道:這里的每一本書不知道多少位名人讀過,自己能夠站在此處真是三生有幸。
應天書院不但不收學費,還對學生有生活補助,周允入學便分了月錢兩貫。書院吃住都是免費,并沒有花錢的地方,周允便攢了起來以備不時之需。
雖有朝廷每年都有撥款,但書院運營起來仍需靠自己的產業(yè)。真宗年間應天府便在城南給書院劃了十傾良田,書院為了讓學生多體驗民間疾苦,所以學生們每七日便要去田間勞動一次。第五日周允正好趕上了第一次例行勞動。
書院也知道學生里存有派系,所以上午安排了留學生與公子黨一起下田,下午才輪到平民派眾人。
雖然平民派學生大多家境平常,卻基本沒干過農活,所以都把下田勞動當做出門放風。據說那幫留學生行事更為夸張,每次例行勞動結束都會跑去酒樓喝酒。
書院自然知道這幫學生的作風,所以另雇有農夫打理田間事務。
周允見同學們干了不一會兒便跑到田邊聊天去了,甚至有幾個大膽的學生還悄悄溜回城去。
周允初來乍到,不敢太過張揚,只好老老實實地待在田里勞作。先前他未干過農活,不一會兒就累的渾身酸痛,便也想去田邊歇著。但他忽見不遠處一位老農衣衫襤褸,瘦骨嶙峋,卻仍在吃力地揮舞著鋤頭,心生憐憫,便走了過去。
周允道:“老爺爺,您先去旁邊歇著吧,這些地就由我來幫你鋤?!蹦抢限r眼睛不太好使,見周允是書院裝束,以為來了監(jiān)工,連忙道:“大人,這可不敢。”周允笑道:“我是書院學生,可不是什么大人,今日過來也是為了耕田?!崩限r仍是不信,牢牢地握住鋤頭不放手,道:“你這是不讓我在這干活了么?”
周允笑道:“我可沒有這個本事,剛才在那邊見您鋤的無比吃力,便想過來幫忙?!崩限r指著路邊眾人道:“您是讀書人,怎么能做這些粗活,還是去和他們一起聊天吧?!?p> 周允道:“爺爺不必高看我們,書院組織我們這些來田里勞作,就是想讓我們體驗下農活的不易,日后若能登上朝堂也好為百姓著想。”老農笑道:“趙大人說你們來這里只是為了透透氣,另囑咐過百遍讓我們多多擔待,老朽可不敢讓你們傷筋動骨?!?p> 周允道:“我身骨壯的很,方才見您鋤頭揮的甚是有趣,便想借來耍上兩下,不知爺爺能否讓我如愿?!崩限r將信將疑,便將鋤頭遞給了周允。
周允接過鋤頭,不想竟有些分量,于是他使勁將鋤頭揮的老高,然后狠狠地向地面砸去。誰知只淺淺的砸進土中,周允接著用力往回提,結果只帶出小小一塊泥土。老農定睛瞅了一會,笑道:“公子終究不是做這農活的人,還是先去邊上歇著吧?!闭f完便從周允手奪回了鋤頭。
周允頓覺尷尬,不想自己年紀輕輕,力氣比眼前這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還要小。而且他感覺剛才那用力一揮好像還閃到了肩膀,手中也有些發(fā)疼似是剛磨出了水泡。他不想自己竟如此沒用,便也不好意思離開,只好和那老農聊起天來。
周允道:“爺爺就是這應天府人吧?!崩限r道:“老農家世代都在這應天城南種田為生,不過我聽公子應該不是這應天人?!敝茉实溃骸盃敔斦媸菂柡?,竟能一下聽出我不是本地人,那能不能聽出我是哪里人?”
老農道:“我眼睛不太好使,但耳朵還算可以。如果沒有聽差,公子定是汴梁人?!敝茉鼠@奇道:“爺爺猜的真準,不過我聽著汴梁話與應天話無太大差別,不知您老如何能判斷出來?”
老農笑道:“不瞞公子,我們應天人每逢饑荒便會逃難去京城,老農雖無大本事,但這輩子還去過京城幾次,瞧過那皇城幾眼,自然對那邊的官話記得很牢。”
周允不想背后竟是有如此故事,便嘆道:“原來如此,下次爺爺若去京城,就來我家做客?!?p> 于是這一老一少又聊了很多,原來老農家中并無田產,之前一直靠在地主家做長工為生。老農有一子一女,兒子現在西北從軍,女兒嫁了遠門。老伴前幾年也過了世,家中只剩他孤零零一人。地主家見他上了年紀,便不再雇他干活。幸好書院趙大人見他無依無靠,便不嫌其年長,仍雇他在書院田里干活,每月工錢五百文。
周允不想他如此辛苦才得這么點工錢,居然還沒有書院發(fā)給學生的補貼高,便鳴不平道:“趙先生也太過小氣,一月工錢怎么能低于兩貫?!?p> 老農聽后直笑道:“像老朽這個年紀,能找到愿意雇傭的地方就謝天謝地了,哪還敢計較工錢。這五百文雖還沒你們學生月錢高,也不夠那些老爺們吃上半頓飯,但老農可用上整整一月?!敝茉蕠@道:“按如今的糧價,這五百文只勉強夠日常吃喝。若是患了風寒,湯藥費都不夠。可惜我月錢未帶在身上,要不定贈予爺爺一些。”
老農謝道:“公子是位大善人,老農甚是感激??衫限r身骨還算硬朗,平時害了風寒睡一夜便好,就不用公子資助了。再說天下窮苦百姓眾多,公子那點月錢又能幫助幾人。老農只盼以后公子做了大官多給那皇帝老兒上書,勸其少收些租子。”
周允點頭道:“若真有那么一日,我定會上書圣上,讓其多關心民間疾苦?!崩限r道:“那老農就斗膽代表天下百姓多謝公子了?!?p> 這時有個農夫恰好路過,見這二人聊得起勁,便叫道:“老張頭,你怎么還在這里,莫老爺家昨晚出事了,你不曾知道么?”那老農聽那人之話瞬間變得緊張起來,忙問道:“莫家出了什么事?”
農夫在田邊停下道:“早上聽阿二說昨晚莫家老小一晚上全部死光,好像還是被人謀殺?!崩限r緊緊握住鋤頭道:“你說的是真是假?”農夫道:“我也只是聽說,不知真假,你可以過去瞧瞧。”
老農臉色一變,對周允道:“莫老爺曾對我有恩,我得快點趕去莊園看看?!闭f完便扛起鋤頭著急的往南方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