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伊人 （五）
趙仲青身著一身青衣，依舊滿面笑容：“不想竟在此處遇到兄弟?！背隽藢m中那事之后，周允倒不想再遇那時的故人，說道：“趙兄，真是好久不見?！?p> 趙仲青道：“不知這幾月兄弟去了何處？怎么也不帶個信過來。”周允不想告訴別人自己先去了童府又進(jìn)了蔡府：“這幾月小弟都躲在親戚家中避難，今日見人多才出門轉(zhuǎn)轉(zhuǎn)，不想還是被趙兄認(rèn)了出來?！?p> 趙仲青道：“兄弟也不用擔(dān)心。我聽宮中人說大殿下恢復(fù)的很好，再說那日你也是無心之失，所以不必耿耿于懷?！敝茉士嘈Φ溃骸澳羌虏惶嵋擦T，不知趙兄近日在忙些什么？”
趙仲青道：“自從去年那事之后，圣上便遣散了所有侍讀，改派宦官陪著皇子。在下無事可做，只好在家閉門讀書準(zhǔn)備下月省試。誰知剛才聽到外面熱鬧，便又收不住野性出門來轉(zhuǎn)轉(zhuǎn)。”周允道：“畢竟一年只有一日，兄長出來透透氣也好。”
趙仲青道：“不知兄弟是否參加這次省試。”周允道：“我連州試還未過，還需再練上兩年。”趙仲青道：“畢竟兄弟小我兩歲，也不必著急。而且這次我也沒準(zhǔn)備好，只盼三年后能與兄弟同科。”
周允知其是在客套，道：“希望如此，多謝趙兄。”趙仲青看了一眼燈下的蔡芳，道：“兄弟既有好友相陪，為兄便不多打擾，日后若是閑了定要約見。”周允道：“那日后再見。”
蔡芳見他別了友人，開心的走了過來，并伸出纖手遞來一個糖人。蔡芳問道：“那人是誰？”周允道：“一位宮中認(rèn)識的朋友?！辈谭家娝樕乇銢]追問，而是指著御街盡頭的宣德樓道：“我剛聽人說圣上就在那樓上看著下面，不知道公子在宮中見沒見過圣上?！?p> 周允望了那高高的門樓，說不定韋妃和趙構(gòu)正在上面看著下面，不過這么人，她們定無法瞧見自己。周允笑道：“圣上整天都忙的焦頭爛額，哪有時間見我這種平頭百姓。”
蔡芳道：“待公子殿試之時，自然就可以見到了。”周允道：“殿試時主考也只是朝中大臣，只有殿試得了前幾名才有機(jī)會面圣?！辈谭夹Φ溃骸澳枪泳椭兴麄€狀元，到時讓天下好好看看公子的才華。”周允笑道：“天下才子甚多，大多都遠(yuǎn)勝于我，在下日后能登殿試就已知足了?！?p> 這時蔡芳又見些有趣的玩意，便跑過去看了一會兒。兩人又向南行去，直到盡頭。
蔡芳把御街逛了一遍，回看時覺得有些亂糟糟，不想再沿原路回去，便讓周允又選了條僻靜之路回府。
回程之路幾近無人，蔡芳突然收了剛才的喜悅變得心事重重。周允跟著她一言不發(fā)的走了很久，忍不住問道：“小姐可是有些心事壓在心上。”蔡芳道：“有一事我還未告訴過公子，不知道此時當(dāng)不當(dāng)講?！敝茉实溃骸靶〗愕f無妨?！?p> 蔡芳道：“公子可知為何兩年前父親送我來這汴梁城？”周允怎會知道這種事，道：“這個還請告知?！?p> 蔡芳道：“不瞞公子，父親送我來京城是為了在此尋個好夫君?？晌覐奈聪脒^嫁人之事，前兩年都以年齡未到搪塞了過去。近日收到家中來信，父親聽說今年又要開科取士，便求祖父在新科進(jìn)士里為我選個優(yōu)秀之人?？磥斫衲晡沂嵌悴贿^這嫁人的命了。”
蔡芳停頓后又苦笑道：“可惜公子今年不能參加省試，不然我還能多個選擇?！敝茉什幌胨阎来耸拢е嵛岬溃骸靶〗恪踔耸?？”蔡芳道：“初見公子那日，閣中管事便將此事告知與我。其實就算公子去年過了州試，今年也會因為喪期未過不能參加省試。”周允嘆道：“這都是命里之事，在下也無可奈何?！?p> 蔡芳道：“不過公子還很年輕，三年之后必可一飛沖天。只是那時我不知道嫁與何人，身在何處，還能不能祝賀公子?！敝茉蚀鸬溃骸澳芘渖闲〗愕哪凶佣ㄊ俏涣瞬黄鸬娜宋铮ū仍谙聝?yōu)秀很多，說不定到時小姐早忘了周允是何許人也。”
蔡芳嘆道：“嫁個大人物又有什么好的，到時還不是被關(guān)在另一個高墻之中，遠(yuǎn)不如外面逍遙自在。”周允想到韋妃那日之言，便嘆道：“這世間哪有完美之事，都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凡事看開就好?！?p> 蔡芳點頭，又停了一會兒道：“奴家心中有一事一直想問公子，還請公子不要有所隱瞞?！敝茉实溃骸靶〗阏堉v，在下定無保留?！?p> 蔡芳道：“不知在公子心中芳兒是什么樣的人?！敝茉什幌刖故侨绱藛栴}，便如實道：“小姐冰雪聰明，又善解人意，是位……世間難得的女子?！?p> 蔡芳又道：“不知公子可對這樣的女子有意？”周允這些日子心心念念的也是這個問題，不想眼前人竟先問了出來。不知為何，他竟不敢直截了當(dāng)說出初見之時便對其傾心。周允道：“對小姐我可是萬分仰慕?！?p> 蔡芳道：“那公子愿不愿意娶這樣的女子為妻？”
周允瞬間亂了，道：“能娶到小姐這樣的女子可謂是修得千年的福分……可惜在下沒有這樣的機(jī)會?！辈谭夹Φ溃骸澳阄夷形椿榕醇?，為何公子要說沒了機(jī)會?！敝茉实溃骸按藭r在下既無功名又有喪期在身，小姐父親又催的著急，婚姻之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以才會覺得如此。”
蔡芳停了腳步，雙眼含淚地看著周允道：“我只問一句，公子愿不愿意娶了芳兒。”周允道：“若是能有機(jī)會，在下如何不想?！?p> 蔡芳突然緊緊握住周允之手道：“不，我們還有的是機(jī)會。今晚公子就帶芳兒離開京城，去一個世人都找不到你我的地方。等公子高中之后再來找父親提親，那時他定不會責(zé)怪我們?！闭f完便鉆入周允懷中哭道：“那日我見了公子一面，便滿腦子全是公子的樣子，怎么都抹不去。我練字的時候想著的也是怎么才能讓公子夸獎。先前我不想嫁人，此刻卻只想嫁給公子……”。
周允瞬間亂做一團(tuán)，若這世上只有他一個人，他定會毫不猶豫的帶她遠(yuǎn)走高飛。若是今晚與蔡芳就這樣離開，蔡京定會去童府尋事，然后定會遷怒于韋姨娘，到時舅父全家都會受到牽連。幾個月前他才犯過一個巨大的錯誤，如今不想再為難親近之人。若是再給三年時間，他定考中進(jìn)士來明媒正娶。
可是蔡芳與周允同歲，三年后已是十八歲，時下男子二十未娶也無人多說，但女子十六未嫁就世風(fēng)難容，所以眼前之人又如何能等自己三年。
周允抬頭看了看天空中皎白的明月忍不住嘆了口氣，為何今夜它讓自己如此為難。
許久周允咬牙道：“對不住，恕在下不能?！辈谭继ь^淚目道：“公子在擔(dān)心什么，我已帶足銀兩，足夠我二人生活三年。芳兒在家也做過粗活，能為公子洗衣做飯?！敝茉屎瑴I道：“我終是一介草民，配不上小姐這般千金的身子?！辈谭悸牶蟛辉僬f話，狠狠推開了他，然后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這夜之后蔡芳再也沒有來過文書閣。周允雖會時常想起她，卻也不敢多想，只能當(dāng)做從未遇見那人。
二月之時周允首先得到了一個無比失望的消息：趙桓被正式冊封為太子。趙桓既是長子又是嫡出，品行也無問題，這自是意料之中的事，朝野上下對此事沒有太多議論。周允內(nèi)心想過此事成千上萬遍，但成為現(xiàn)實之后還是忍不住變得壓抑了起來。現(xiàn)在只能寄希望現(xiàn)在的皇帝活的久一些，能在他功成名退位。到時就算新皇排擠，他也不枉了此生。
沒過幾天后周允又聽到另一個無比痛苦的消息：蔡芳要嫁人了。三小姐在下人中頗有威望，所以這個消息很快便在下人口中傳了個遍。有日周允又見了趙福趙貴，兩人信誓旦旦地說三小姐要嫁的是今年的新科狀元?？僧?dāng)時省試剛過，禮部還未放榜，殿試還要等到三月中，到時才會決出誰是狀元。周允知這二人終日都是滿嘴胡話，但是既然大家在傳蔡芳要嫁人的消息，想必定是真的。
轉(zhuǎn)眼到了禮部放榜之日，上午時同僚們集體出去看榜，不過都掃興而歸，回來便開始議論上榜之人。周允聽到那一個個姓名，字字扎心。
下午時周允終于無法再待在這傷心之地，便向管事提出了離職。周允本就是從童貫府中借調(diào)而來的，當(dāng)時說是借調(diào)至除夕，不想他又多干了兩月。而且現(xiàn)在閣中事務(wù)也不多，管事便沒有挽留，只說日后再見。周允也懶得再去賬房領(lǐng)這幾個月的俸祿，直接出了府門。
周允也不愿回童府報道，直接去了禮部發(fā)榜的地方。這時天色已暗，榜文前也沒了旁人。周允明知道上面不會有“開封周允“四字，仍是睜大著眼睛一遍遍看著榜文上的名字，畢竟這其中一人說不定就是蔡芳未來的夫君。
周允直到看的眼睛發(fā)疼也不想停止，看了一遍發(fā)覺忘了開頭，又重看一遍。這時又來了一人，站在榜尾開始一個個認(rèn)真地看了起來。周允瞅了一眼，只見那人年約三十，生的無比精瘦，身上衣物已有些發(fā)舊。
那人看了幾個名字，便對周允道：“這位兄弟，眼看天色要黑，如此一個個的找也太過緩慢，不如我們互相告知姓名，這樣也找的快些?！?p> 周允道：“在下剛才已看過一遍，上面并無在下姓名。不過在下很樂意幫兄臺找找?！蹦侨说溃骸拔铱葱值苓€很年輕，來日還有的是機(jī)會。在下今年已是第三次來考，還不知道能不能榜上有名。”周允道：“多謝，還請問兄臺大名？”那人道：“在下江寧秦檜。”
周允又從頭開始看起，在第十三位見到了“江寧秦檜”四字，便道：“恭喜兄臺，我找到了！”這時秦檜還趴在榜尾一個個找著自己的名字，聽到此話忙跑了過來。他再三確認(rèn)幾遍，又讓周允打了自己幾拳，發(fā)覺是現(xiàn)實后，馬上高興地跳了起來：“老天開眼，老天開眼，在下終于考中了。”
宋時殿試只做排名，并不做篩選，省試榜上有名就意味著雙腳踏入了仕途，況且這位秦檜還位列十三，殿試時也定可名列前茅，日后可謂前途無量。秦檜瘋狂了一陣后，慢慢恢復(fù)了平靜，見周允還在旁邊，便道：“方才多謝兄弟了。不如在下請兄弟去酒肆喝上幾杯?！?p> 周允自無心情陪他，便拱手告了辭，只留那秦檜一人反復(fù)看著榜文。
離了禮部后，周允又是一陣心酸，若蔡芳所嫁之人和那秦檜一樣，該是件多么悲哀的事。不過轉(zhuǎn)念一想，畢竟蔡芳是名門閨秀，蔡京定會為其選位門當(dāng)戶對的少年英杰，周允想到這里，算是稍微寬了心。
當(dāng)夜周允翻來覆去，無法入眠，最后做出了一個決定：離開京城。至于要去哪，他還沒有想好，現(xiàn)在只是要離開這個傷心之地，不愿再聽到任何有關(guān)蔡芳的消息。
第二日一早，周允把家中翻了個遍，湊出不到兩貫錢，加上那日蔡府的賞賜，說多不多，說少不少。這一年來雖然他一直寄人籬下，卻也沒為生計發(fā)愁過。重獲自由之后不想錢財?shù)钩闪俗畲蟮膯栴}。他想起藏起的兩錠黃金，便取出來看了又看，心中無比糾結(jié):不知道該帶不帶，不帶出門盤纏不夠，帶了又怕被賊人惦記。
末了，周允心道:這一去不知何時能回，若是不帶夠盤纏可能先被餓死在路上，那就帶了。他心一橫，將兩錠黃金都裝入內(nèi)袋，暗自盤算以后只走大道避開小路就好。
周允先去了城南想先與舅父二老辭行，不過舅父家布店仍是大門緊閉，看來他們還未從應(yīng)天府回來。這下周允有了想法，此行就去應(yīng)天。于是他出了東門，一路往東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