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伊人 (一)
周允在童府住了整整一月,每天都是吃飯讀書與睡覺。下人們都當(dāng)他是貴客,一直小心地伺候著,絲毫不敢怠慢。童五每三天便會來看探望一次,雖只是如例行公事般噓寒問暖,周允卻感到無比欣慰。
那李大人很快便發(fā)現(xiàn)了周允就住在隔壁,但是依然保持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只在書庫見面時相互打個招呼,最多再詢問幾個書中的問題。周允見所有下人都無比畏懼這位大人,便也是小心翼翼回應(yīng),不敢多說一句。
經(jīng)過這一月思前想后,周允終于想開了一些:管他日后誰做皇帝,自己都還不一定能考中進士,何必考慮那遙遠之事。還不如先將書讀好。雖然想明白了這個道理,但做起來還是很難,每次他只要一拿起書很快就會跑神。
眼看快到了元日,周允開始覺得待在童府之中如同坐牢一般,于是變得無比焦慮。他便想出府與舅父團聚幾天,便主動尋了童五說明了去意。
那日童貫只囑咐留周允在府中小心伺候,并未提及他何時離開。童五雖是童府總管,卻還是下人,自不敢擅自做主,道:“公子若非要離去,應(yīng)先去秉明大人。小的若擅自做了主,日后定會被大人責(zé)怪?!敝茉市囊庖褯Q,道:“那我這就去找大人辭行?!蓖宓溃骸斑@幾日大人恰巧出了汴梁城,小人也不知去了何處,何時能歸。所以還請公子再等上幾天?!?p> 周允連連碰壁,只好又等了幾日,才等到童貫回府。童五生怕隔壁李大人聽見,無比小聲地告訴了他這個消息。周允當(dāng)即便決定過去找童貫。誰知童五說府中已積了許多公文,此時大人正批的認真,先不要過去打擾。周允只好又從早上等到下午,等到童五再次送信才出門過去。
童貫辦公之處位于童府中心,四周有衛(wèi)兵把守。童五先進進去稟報了一會兒,然后周允才被允許進去。
一進屋周允便見桌上擺了厚厚的公文,童貫正皺著眉頭逐字閱讀,口中念念有詞。童貫?zāi)陮昧毎l(fā)早已發(fā)白,此時看起來竟有些凌亂,想他讀書不多,定是處理公文有些吃力。童貫似是忘了府中還有周允這人,見來人是他,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近日公子可還住的滿意,下人們可還伺候得當(dāng)?”
周允開門見山道:“借大人的光,小人在府中住的很好。今日小人斗膽前來打擾,卻是想跟大人辭行。”童貫奇道:“公子這又是為何?”周允道:“眼看這元日將近,小人想出宮與親人幾天?!?p> 童貫思索了一會兒方才記起今日是何日,便嘆道:“真是不知不覺又過一年,童某竟過得有些糊涂了。不過你舅父此時已不在京城,好像是去了……應(yīng)天府。這件事難道無人與你講過?”
舅父長子在應(yīng)天府經(jīng)商,他二老定是見閉門歇業(yè)無事可做,便去尋了大表哥。傳話之人定是只稟報了童貫,而未告知與周允。周允不想為難他人,道:“前些日已有人通知小人,只是近日小人在府中待的頭腦糊涂,一時間竟忘記了?!?p> 童貫笑道:“無妨,無妨。那公子就安心地待在府上吧。那日我見了韋婉容,她還問起你的情況呢。”
周允想起韋妃,心中又生感激之情,道:“多謝大人告知。不過小人還有個不情之請?!蓖灥溃骸肮拥f無妨,童某必會滿足。”周允道:“承大人的恩情,小人已在大人府上住了一月??烧斩际浅猿运?,如今小人的手腳都開始不太靈便。所以小人想請大人安排個差事,這樣小人也不算在此白吃白喝?!?p> 童貫笑道:“我府中糧食還算充盈,你便是住上十年八載也是無礙。不過我看公子是個勤奮之人,終日如此也確實無聊。可惜我府上都是粗活,無公子用武之地。”突然童貫又道:“我剛好又想到個差事,不知公子有意?”
周允道:“大人請講?!蓖灥溃骸扒叭瘴以诔幸娏瞬碳胰?。他言太師府中近日缺些文書,便想從我府上借幾個過去??晌腋胁o此等人才,便拒絕了他。今日公子既想尋些事做,我倒覺得還挺適合,不知公子是否有意?”
周允自然知道太師府就是蔡京的府邸,更知那蔡京不是什么好人,但童貫既提出此事,他自不好拒絕。周允道:“若是小人能夠勝任,那求之不得?!眳s在心中暗嘆:真是才離狼窩,又入虎坑。童貫認真道:“那都是些抄寫的營生,讀過書的人定能做好,過會你可直接找童五言明此事?!?p> 周允道:“那小人先行謝過大人!”童貫嘆道:“其實這樣也好,若你日后想在軍中發(fā)展,留在我府上是最好的;若是要做文官,先去太師府待上幾年會對以后更有幫助?!?p> 周允心道:我可不想得那奸賊蔡京的幫助,如今只是想找個事做。他謝過童貫,緊接著去找了童五。童五聽他竟想去蔡府做文書,馬上滔滔不絕地勸道:“周公子,這事你可得想好了。雖然那太師府門檻比別處高些,但對下人可是無比苛刻,俸祿也較別處低了很多,要不然怎會時常缺人。我家大人他高高在上,自然不知道這些。再說公子留在這里可是貴客,下人們都得捧著,但去了蔡府可就成了下人,到時還要處處瞧人臉色?!?p> 周允不想童五竟會好意相勸,便笑道:“多謝管家相勸,可我在府中實在閑的心焦,急需找個事情活動下?!蓖宓溃骸肮右窍牖顒?,府中自有去處。如不嫌棄,我便找些下人陪公子玩耍。”周允見其曲解自己的意思,也不解釋,將方才童貫之語講出:“管家大人說的話都有道理。但是在下乃一介書生,日后還要參加科舉,去太師府做事對以后會有所幫助?!?p> 童五聞此道:“公子說的確實有些道理,那童五便不強留公子。日后公子要是在那太師府受了委屈,勿要忘了回來尋我,到時童五定會幫你出氣?!?p> 周允道:“在下對管家大人的盛情感激不盡。只是在下還有一事不明,還想向大人請教。”童五道:“公子有話請講,童五絕無隱瞞?!敝茉实溃骸霸谙聝H為童府一過客,為何卻得到管家如此照顧?!?p> 童五道:“公子有所不知,如今我雖做得這童府管家,在京城中還算有些薄面。但旁人也只是表面上尊敬,背地里仍覺得我是個奴才。那些個達官貴人平日都不會拿正眼看我,像那李大人更是日日都在尋我麻煩。但我與公子相處這一月,發(fā)覺公子不但沒有絲毫瞧不起我的意思,反而始終保持尊敬,這些讓在下感激不盡?!?p> 周允不想童五竟是個性情中人,便道:“管家大人有所不知,在下其實出身布衣,自小父親便教導(dǎo)我眾生皆是平等,無論與何人相處都要保持尊重?!蓖宓溃骸安幌肓钭鹁褂写诵貞?,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蓖灞阌謫柶鹬苌F(xiàn)在何處,說隔天就要前去拜訪。當(dāng)聽周允說到周生已經(jīng)離世,童五更是惋惜不已。
縱使童五百般挽留,但周允不想再被人捧著,決意去那太師府做個小小文書。
當(dāng)晚童五硬拉著周允喝起酒來。雖然童五大了周允二十多歲,可喝了幾杯后酒勁上來,便開始無話不說。原來這童五本是孤兒,很小便入童府為奴,摸爬滾打好多年才做到管家的位置,期間不知受了多少白眼和欺負。周允沒飲過酒,很快便被灌醉了,也不記得自己說了些什么。
第二日醒來,周允發(fā)覺自己還未收拾行李。來時他兩手空空,離開時衣物卻塞了滿滿一包袱,最差的還是入府時穿的那件。那兩本書本來就屬于周家,所以也被塞了進去。出屋之時他忽然想起韋妃所贈之金,便取出后攥在手中。
周允本想將黃金送給童五,以謝一月來的照料之恩。不料未等他開口,童五便搶先塞給他一錠銀子,并言有錢好辦事,讓拿著好在蔡府打點上下。周允只好伸出另一只手接著,并再次感謝。
蔡府與童府并排,僅隔了一條南北小道,周允來時便是走的這里。童五與周允從道上側(cè)門而出,走了幾步便到了太師府側(cè)門。
童五敲門,開門之人知其是童府管家便馬上進去稟報了。周允朝門內(nèi)瞅了幾眼,發(fā)現(xiàn)蔡府景觀竟比宮中還要精致一些。
過會來了個穿著華麗的人,想在太師府定是個人物。這人也與童五認識,兩人先走進門里交談了幾句,期間周允看見童五悄悄塞了那人一錠銀子。那人得了銀子,便不在意二人的不請自來,欣然同意周允入府。
童五交代完畢,便與周允道了別,言語中流露些不許舍。周允還禮后便隨那人進了府中。那人先領(lǐng)周允橫穿了蔡府,直至東墻之邊的一個精致的院子。院門上掛著一個鑲邊的牌子,上有三個金色大字書“文書閣”。
蔡府的景色只能用驚奇來形容,一路上周允看的眼花繚亂,見了這三字后才算平靜了下來,再細嗅幾下,竟還能聞到院中的墨香。
正如童五所言,蔡府確實規(guī)矩甚多。周允剛被安排完落腳之處,閣中管事之人便過來扔了一本薄薄的書,上面寫著“蔡家家規(guī)”,讓他仔細背誦,并言明日就會檢查。
周允知其是故意刁難,便想起童五先前的交代,馬上取了那錠銀子塞給了管事之人,并道初來乍到還請多多指點。不料那人得了銀子立刻換成了笑臉,改口說周允是來臨時幫忙,不必熟背家規(guī)。
管事又裝模作樣地拉著周允閑聊了一會兒,其實在手中不斷掂量著那錠銀子的分量。既然周允使了錢財,管事便給他安排了個輕松的差事:在信封上寫字。
蔡京貴為太師,是天下第一權(quán)臣。正直之人雖恨之入骨,心術(shù)不正之人卻趨之若鶩。每年蔡府都接到成千上萬封來自各地的書信,文書閣的首要任務(wù)便是給這些人回信。當(dāng)然權(quán)貴之人的書信會直接送到蔡京的手里,周允等人負責(zé)回的都是布衣百姓。
得管事之人照顧,周允只負責(zé)在信封之上寫上地址與人名,不必像旁人般重復(fù)地抄寫。這幾日將近元日,天下的賀貼增多,以致閣中人手無比緊缺。幾位同僚見周允過來,以為來了個幫手,心中無比歡喜。
誰知管事卻將他本來的任務(wù)轉(zhuǎn)給了周允,幾人便抱怨了起來:與其照這樣翻來覆去抄寫同樣的文字,為何不集中去書坊印制。此時管事已倒了杯濃茶坐在旁邊監(jiān)督,便道:印刷之字根本不能體現(xiàn)太師大人對天下士子的尊重和關(guān)愛,讓他們好好抄寫,并言日后太師定有重賞。
飲完茶后,管事心滿意足地出門轉(zhuǎn)圈去了。待其走遠,同僚便尋問周允是何身份,為何一來便分了個輕松的差事。周允隱瞞送錢之事,便道自己是從童貫府臨時借調(diào)而來,所以得了照顧。幾人感嘆:真是上頭有人好做事,然后開始狠狠地咒罵剛才的管事。
周允聞之一笑,并不與他們參合,自顧認真書寫信封,午飯前便將一天的任務(wù)完成。正午時有專人來閣中送了飯,幾位同僚草草地吃了,接著開始奮筆疾書。
下午時周允無事可做,便翻看起那些書信來,不想除去那些拜賀的帖子,有些還挺有趣:
有位四川的張三說家中有神童三歲能文,五歲讀遍群書,十歲蜀中無人可比,想請?zhí)珟熓諡閷W(xué)生。有位南陽的龐紫有祖?zhèn)魉冇椭?,愿無償獻給朝廷,只求做個知府。有位江西的王森,在山中學(xué)得神功,能讓人返老還童,想請?zhí)珟熞]為國師。
周允一連看了多封,忍不住要笑出聲來,但見身邊同僚都在認真做事,便強忍著把笑憋了回去。心想這些人若真有如此本事,早就天下皆知,根本不用找太師提攜,所以定都是些江湖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