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允吸了一口涼氣,盯著蔡邕看了許久,這才緩緩道:“賢弟,我有一樁事,不知當(dāng)不當(dāng)講……”
蔡邕與王允相交數(shù)十年,怎會不從王允言行之中看出端倪之處?只是想他素來寡言隱忍、一心皆為國事,縱使有事相瞞,也必是緣有所衷,倒并非出于歹意、故意相欺。他也知自己遇事沖動,雖是共為天子國家,但與王允卻多有意見相左的地方,所以和他的構(gòu)隙愈來愈深。此時王允面色凝重、欲言又止,定是有要事藏在心中,只是現(xiàn)在義兄對自己仍不放心,告知與否,還在猶豫之中,便道:“大哥,蔡邕老邁年昏,的確是多有未謀先定、不甚計較的地方,擾了大哥韜光養(yǎng)晦、反戈一擊的謀劃,今日向你請罪便是?!闭f罷,他輕撣兩膝、長衫微掀,已對著王允拜倒。
王允急忙去扶他,見他不肯起身,自己亦是跪倒在地,泣道:“賢弟怎么突然說這些不相干的客氣話?我二人義結(jié)金蘭,現(xiàn)今已逾二十年,大哥為人為何,賢弟你當(dāng)了解才是,我王允王子師豈是那心胸狹隘、錙銖必較的無德小人?我有事相瞞,并非是嫌你老邁,更非是瞧你不起,只是賢弟你快人快語、剛烈如火,我若將有些利害事告知了你,你一時不查,被董賊黨羽聽了去,到時非但大事不成,反害了賢弟的性命。”
蔡邕道:“蔡邕之命,乃是先帝恩勉、大哥所救,縱是為國而死,何足道兮?”王允搖頭道:“賢弟體國恤君、心念萬民,大哥自是曉得。但方今董賊勢大,你只知君子剛?cè)鐖杂?,處處與他為難,卻不體老哥陽奉陰違之苦……你可記得當(dāng)年溫德殿上死諫一事,若不是有陸壓神君圣前求情,你早已身死,怎的二十余年過去了,還是不見長性?那日你瞞著我密派周、裴二人去那堳鄔中打探消息,已在董卓與李儒面前露了馬腳。這幾日,黃琬、校尉、皇甫嵩、朱儁諸位兄弟一夕被滅族,連盧植盧尚書都被人從府中捉了去,至今生死不知,正是那董卓李儒對付咱們清流來了!這一次,李儒派人夜闖司徒府,便是向我二人動起刀了……我倘若再將一些要緊的利害事說與你聽了,你豈不是又要做去那傻事?眼下天子年幼、大漢沉墮,你再去與那董卓死斗、血濺未央宮,徒死何益?”
蔡邕被他說得羞愧,想起這一兩月來全族遭滅的皇甫嵩朱儁等漢室老臣,又想起清流中人已是十去八九,更是痛心疾首,道:“兄長教訓(xùn)的極是?!蓖踉蕠@道:“賢弟,這些日來坊間百姓說我枉為忠良之后,去獻(xiàn)媚于董賊,枉辜先帝托孤的重負(fù),又說我沽名釣譽(yù)、忘仇斁倫,身為清流之首,卻不言不行,坐看董卓行兇于朝堂,害的大漢三世忠臣良將,被董黨李賊誅鋤略盡……此間種種,為成大事,我也忍得。只是你我二人乃兄弟至交,你卻……”他見蔡邕老淚縱橫,心有不忍,又道:“我今日非是要說這些重話,只是眼下我二人垂垂老矣,已是時日無多,倘若仍是如此兄弟鬩墻、互起隔閡,非但與大事無益,更寒了滿朝忠臣義士的心!”
蔡邕俯首又拜,道:“哥哥……”王允知他要言何話,便扶住他肩頭,道:“今日罅隙已解,我兄弟二人還需如此客氣作什么……你聽哥哥一句勸,且先起來,哥哥自把這幾天的事情說與你聽了?!辈嚏哂挚蘖艘魂?,這才站起,只聽王允悠悠長嘆了一聲,道:“哥哥對不住你,對不住琰兒……這一次琰兒被擄,實則出自我意,并非周、裴二人不敵。”
那周倉、裴元紹二人武藝了得,乃當(dāng)世一流好手,蔡邕早先也曾想過憑他二人加上數(shù)十名護(hù)府武士都敵不過賊子,恐為王允有意為之,但一想王允平日里又對蔡琰甚是寵愛,應(yīng)當(dāng)不可能行這送子引狼的毒計,故而這個念頭當(dāng)初只在他腦中一閃而過,此時王允親口說出,他心中既是大驚,又是大悲。但旋即想到時非正世、當(dāng)行非常之事,自己與王允為這天下朝綱早已立下了死志,女兒蔡琰雖幼,但倘若是為國而死,卻也不枉了蔡家先祖英烈報國的志氣,便狠心道:“琰兒多讀詩書,嘗言西施王吳、昭君出塞之美,早知報國無男女,今日大哥如此安排……她……她若是知曉大哥苦詣,也九死而無悔罷。”那蔡琰畢竟是他親生骨肉,夫人早亡,這些年來他父女二人相依為命,此時嘴上雖是說些不要緊的話來安慰王允,但仍是止不住的哽咽,將話說的斷斷續(xù)續(xù)。
王允道:“琰兒被擄走后,我便遣周倉、裴元紹二人一路跟蹤,非到關(guān)鍵時刻不得現(xiàn)身。到今日此時,他二人已傳了消息回來……這次擄走琰兒的雖是李儒指使,但卻是另有其人。”蔡邕道:“這長安城盡是董卓黨羽,除了李儒又能有何人?”王允搖頭道:“非也,非也,此非我華夏之人,乃是外邦賊子?!辈嚏哂牭溃骸巴獍钯\子?我大漢與匈奴人休戈已久,他們怎么會無端的前來長安攪局?”
王允道:“匈奴胡人,多感王化,常憫天恩,不足道也……你可記得七年前,有東瀛小國新君即位,遣使來朝,說什么天降大吉、萬邦來覲,他國主感受君恩、仰慕先帝天顏,只是東海相隔、路途遙遠(yuǎn),難受先帝圣輝的照耀,便開口向先帝索要徐州瑯琊一郡,以做屬鄰。”蔡邕哼了一聲,道:“當(dāng)然記得,是那東瀛邪馬臺國。那使臣名叫難升米,生得粗鄙非常,卻扮作了佛門僧人,滿口的詩書禮儀,又是引經(jīng)據(jù)典、又是阿諛奉承,就是為圖那瑯琊郡一地,端得是個信口雌黃、無恥至極的家伙。當(dāng)日盧植盧尚書在殿前當(dāng)面罵他倭人無恥,竟貪圖我大漢沃土江山,兄長亦是上書言道,‘瑯琊一郡,故祖之傳。漢州雖大,寸土不余;天下萬民,唯受漢恩;東瀛小國,狼子野心?!瘜⒛琴寥肆R的好無趣。只是先帝耳根子軟,雖不曾與了他們瑯琊郡,但厚賞了奇珍十車、黃金百斤、工匠千人,更賜爵王侯,授紫金五龍王璽,曰‘親漢倭王’……想不到時過七年,這幫倭人不念先帝天恩,又來圖我大漢?!?p> 王允嗯了一聲,道:“當(dāng)年朱儁朱公偉恐那倭王言語不敬,便在工匠中藏了細(xì)作,以觀倭人應(yīng)對。那倭王雖是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但頗是老成陰刻,接到先帝所賜的王璽后,非但不躬身拜迎,更是將之棄于地上,罵言道‘吾掌握邪馬臺,欲王則王,何待髯虜之封哉?’……此等夷人,怎是善類?這一次定是與那李儒達(dá)成了什么見不得人的協(xié)議,這才助他?!?p> 蔡邕道:“倭人終究遠(yuǎn)垂海外、王化不及,只是貪圖富產(chǎn)田土,怕是難有智士,與李儒勾搭,也只為爪牙耳。”王允道:“伯喈,原先我也是如此作想,但據(jù)周、裴二人回探所講,這幫倭人正在日夜操持軍練,步、騎、水三陣軍法皆合我漢人陰陽和合、五行順逆之道,其間的高明處他二人也看不明白,而且這幫人紀(jì)律嚴(yán)明、進(jìn)退有度,言語中更似非常懼怕一名叫‘司馬公子’的少年書生,儼然有漢人在暗中治理調(diào)教。”他嘆了一口氣,又道:“周、裴二人師從張角,那張角能成黃巾禍?zhǔn)?,席卷幽、青、徐、兗諸州,倒也十分了得,據(jù)聞那張角精通易理、善弄陰陽,他二人皆是張角座下十大弟子之一,竟然看不明白倭人的布仗之法,授業(yè)倭人的這個‘司馬公子’并非等閑輩?!?p> 蔡邕面色一沉,驚道:“‘司馬’者,始于‘司徒、司空、司馬’三有司,周宣王時,有程伯休父,佐政輔國、執(zhí)掌軍器,后因平叛大功,宣王允其后世子孫以‘司馬’官名為姓,遂成司馬一族。司馬家才俊輩出,春秋時有司馬穰苴,本朝孝武大帝年間,文有太史公司馬遷,武有辭賦宗圣司馬相如。但司馬氏傳至今日,人丁日漸單薄,群居于司州河內(nèi)郡,族人謹(jǐn)遵祖訓(xùn),未封疆為官者,絕不得背井遷徙,這‘司馬公子’當(dāng)是漢人無誤。今日司馬一族的子弟多為中庸輩,也就司馬防還算成器,但聞言此人厭于董卓穢政,早就辭了官,養(yǎng)志閭巷、闔門自守去了,難不成倭人口中的‘司馬公子’會是他?’
王允搖頭道:“司馬防是個文弱書士,卻官居騎都尉這樣的武職,乃是先帝念其祖上世代忠良,不忍在自己手上絕了人家仕承,這才授了這樣一個難有用武之地的閑職。此人雖也好閱典籍,但才智遠(yuǎn)遜其祖,不過是中人之資……這相助倭人的‘司馬公子’絕不是他?!辈嚏叩溃骸拔裟晁抉R防為京兆尹時,我曾與他有數(shù)面之緣,后來他調(diào)去軍中,久為武官,便不曾在朝堂上見過,我也覺此人重威尚儀,平日里雅好《漢書》中的名臣列傳,但言多于行,沒有突出的才干。不過人不可貌相,說不定此人心藏禍心、自命不凡,正值倭人入我華夏、圖我疆土,他便起了諂諛之念、翻騰之心。大哥,商滅有費(fèi)仲、尤渾,周亡有虢石父、尹球,趙毀有郭開、倡后,齊衰有豎刁、開方,本朝前有王莽、后有梁冀,古往今來,這通敵叛國、中填私欲的奸臣佞子還少么?那司馬防說不定早就心生不敬,對先帝懷有憎恨之心,這便……”
王允道:“不瞞賢弟,我初聞‘司馬公子’時也是如此作想,但想那司馬氏久受國恩,子輩中人雖然才資不卓,但也算知禮守妨,未聞有紈绔之舉,要說這司馬防相助倭人,實是難以相信。但茲事體大,我便存了小人心念,特請了一位朋友前去河內(nèi)郡司馬府查探實情?!辈嚏呒泵柕溃骸叭绾握f?”王允搖首道:“世風(fēng)日下,謙謙君子當(dāng)潔身自愛,可這司馬防卻自甘墮落、沉于酒色,終日于家中押伎聽歌,已有月余都不曾出門,那‘司馬公子’必不是他?!?p> 蔡邕一聽,不免陷入沉思,可任他左思右想,也想不出當(dāng)世中除司馬防一族外還有哪家‘司馬公子’能精通陰陽、善舞五行。眼見燭火漸暗,天色將明未明,二人沉寂良久,王允忽然咳了數(shù)聲,道:“賢弟,這司馬賊子是誰,咱們?nèi)蘸舐?xì)查,當(dāng)務(wù)之急,還是將琰兒救回?!辈嚏唠m是頗為疼愛蔡琰,但此時此刻想的皆是國事,不由得心想:“大哥可是為國事操勞過度了,怎的說話胡言亂語?他既言任由琰兒被倭人擄走乃是‘舍子引狼’之計,現(xiàn)在怎么又說要救琰兒?”他轉(zhuǎn)念又想:“是了,大哥見我傷心,說這些解人心腸的話來了……”他望向王允,見王允正遙望門扉,便道:“大哥,我蔡邕蔡伯喈何等人也?豈是顧家而忘國、不知事體輕重的人?”
王允澀然一笑,方要說話,卻聽得梁上高處傳來悉悉索索的輕響,似是有野貓在屋頂行走,跟著門外又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細(xì)碎喘息聲。王允急急吹滅了燭火,故意大聲打了一個呵欠,拉過蔡邕,低聲道:“賢弟,莫要說話?!蹦遣嚏哂诤诎抵悬c了點頭。他知曉董卓、李儒二人已盯上了王允,早已在司徒府內(nèi)外安排了眼線,恐怕連司徒府護(hù)府的武士中都有不少人被收買了,平日里周倉與裴元紹日夜輪守,宵小之人礙于他二人武功精強(qiáng),不敢過于造次,可今日周、裴二人去追倭人,賊子乘著空子偷聽講話來了。
他二人怔了一會兒,只聽得門栓咯咯輕響,似是那賊子要趁黑摸進(jìn)屋中來,蔡邕低聲罵了一句:“好大膽!”王允卻輕噓了一聲,道:“董卓治國無道,缺乏經(jīng)國緯郡之才,其所懼者,乃天下士人不臣之憎?,F(xiàn)時若殺我二人,士人必變。咱們以不變應(yīng)萬變,賢弟與我裝睡便是?!彼饲橥值埽3匾沟臅痴劷?jīng)學(xué)典籍,至夜深處,蔡邕不便回府,二人便同席而睡,初時還有閑人說他們是龍陽、斷袖的癖好,但二人只是聞言一笑,均道清者自清,不去理會,久而久之,時人倒也習(xí)以為常。
那門栓嘎啦一聲脆響,顯然已被人用利物從門縫中挑開了,果不其然,有人將門縫微啟,閃進(jìn)屋來,隨即又將門輕輕掩上。王、蔡二人借著透窗的微弱夜光,瞧出進(jìn)來足有四人之眾,三人當(dāng)先躡手躡腳的走在前面,末后一人也不知是輕功不行還是膽大妄為,只聽得他急促的呼吸聲。
王允方才對蔡邕言及董卓一時半會兒不會暗殺他們二人,實乃是寬慰于他——這董卓為人驕橫跋扈、做事不合情理,那黃琬、皇甫嵩、朱儁為股肱之臣,久受天下世人敬仰,還不是被董卓一聲令下,一夕間被族滅了?他眼見這四人將要摸到床邊,不由得又焦又急,但自己與蔡邕皆是身無縛雞之力的書生,縱是大聲呼喊也是無救,只能繼續(xù)佯睡,期盼天生奇跡,這伙人只是來搜查文書一類的物事。
忽聽得門外有人一聲大喝:“什么人!竟敢夜闖司……”他話都不及說完,已有三條黑影向他撲去。
細(xì)雨如絲,夜色沉沉,這繁華熙攘的長安城似整個墜在這秋雨中一般,只聽得風(fēng)雨沙沙,間或有幾聲忽高忽低的犬吠。巡夜的更夫提著一盞昏黃的油紙燈籠,剛喊過四更時辰,路過北城太師府外的一處街角,原想來碗熱乎乎的豆腐腦兒暖一暖腸胃,卻只瞧見一片黑燈瞎火,不見一個擺攤的,心想這秋雨下得可真緊了,教人生了惰性,連往日起早販賣豆花兒、羊肉泡、葫蘆頭的小販們都未曾起來。他敲了幾下梆子,方低下頭搓搓著手,欲抵御雨水的寒氣,便在此時,卻聽得遠(yuǎn)處馬蹄得得,有人將馬鞭抽得啪啪作響,高聲喝道:“兀那更夫,閃一邊去,休擋了小爺?shù)穆?!”那更夫急急退到墻邊,正瞧見兩名未著蓑衣的軍漢揚(yáng)鞭從身邊奔馳而過,濺了他一身的泥水。那更夫心想這深更半夜的,達(dá)官貴人們還沉在溫柔鄉(xiāng)里,哪有這興致深夜趕路?這兩個軍漢連蓑衣都不穿,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角色。想到這里,他不免氣憤,心道咱吃的也是公家糧,好歹也算是個官家人,欲要罵上一兩句,但忽的想起這二人姓名身份,心道一句“好險”!這二人是決計不能當(dāng)面罵的——他久為更夫,常在長安城中走動,也算見過世面,識得這長安城中的頭腦人物。當(dāng)今董卓一黨操持朝室,長安城中拖金曳紫之輩多為其西涼子弟,這二人更為西涼子弟中的頭臉人物,一名董璜、一名董越,正是那董卓的親侄子。董璜董越二人官居中郎將,他一個巡夜的小小更夫如何敢造次?直將頭如烏龜一般縮在衣領(lǐng)中,暗地里啐了一口濃痰,遠(yuǎn)遠(yuǎn)的瞧著他們。
只見董璜董越沿著青石大路馳到長街盡頭,停在太師府前,那守府的軍士見是他二人,欲要行禮,卻見董璜將手一揮,急聲道:“快去稟報太師,說我二人有要事求見?!鳖I(lǐng)頭的軍士諾了一聲,轉(zhuǎn)身從一處狹小的偏門進(jìn)去通報去了。細(xì)雨忽的大了起來,那更夫一來不急于趕路,二來心生好奇,便往前走了一段路,離太師府近了些,找了一處屋檐躲雨,遠(yuǎn)遠(yuǎn)瞧著那燈火輝煌、堪比皇宮的太師府。夜雨越下越大,董璜董越二人只是解了刀劍器甲交給守門的兵士,站在那斗大的“太師府”朱字門匾下,任憑雨水淋漓,卻不進(jìn)內(nèi)。不一會兒工夫,便見得方才那軍頭返回門口,道:“二位將軍,太師召見。”說話間,太師府金門洞開,透出里邊明亮的燈火,照的太師府前一片金光燦爛,董璜董越二人撣了撣額發(fā)與臉上的雨水、又整了整潮濕的衣冠,這才進(jìn)了那黃瓦金甌的太師府。
那更夫活了一輩子,只知道皇帝老兒、達(dá)官貴人度日奢靡、府邸豪華,卻未曾見過究竟是如何情景,方才府門洞開,他瞧得真切,只見葩石林立、巧玉綴珠,一片金碧輝煌,令他目昏神眩??伤磺屏艘粫海箝T便咣啷啷的重又關(guān)上了,那更夫又羨慕又作恨,心想:“這董卓老兒果真不是東西,太師府竟這般的奢華,定是刮了不少民脂民膏……不過,他的架子倒也蠻大,連親侄子來拜見,也是不得了他應(yīng)允,難以入內(nèi)。聽聞他早年也只是布衣百姓,只不過機(jī)遇巧合,他投身從戎,漸漸有了今日這般富貴……嘿嘿,若我能有這廂福緣,也要如此這般!”
董璜董越被一十六名鐵甲內(nèi)侍夾在中間,往太師府內(nèi)中深處急行,一行人走了盞茶時分,過了九道門禁、五處宵嚴(yán)之后,才到了后府內(nèi)院里。又走了一陣,董璜董越只聞得花草芬芳,又聽得鳥語啾啾,抬頭一看匾額,以草書寫著“卓芳園”三個金字,均在心中暗想:“原來今日又是‘芳貴人’陪寢。這女子好生美貌,竟引得叔父連御數(shù)月?!蹦恰百F人”一名,乃光武帝劉秀所定,為六宮妃嬪之號,位僅次于皇后。董卓污穢天子、早起了僭越心,擇民間美女于自己府中以供其淫樂便就罷了,更是明目張膽的仿效帝制,授這些女子以封號,除皇后未封外,三宮六院的四夫人、九嬪、二十七世婦、八十一御妻一個也不少。
兩名持了宮燈的侍女站在門前多時,見了他二人,快步走上前來,說道:“眾甲士退下,太師密見二位將軍?!倍脚c眾甲士齊齊應(yīng)了一聲:“喏!”這才走步上前,左首那名侍女道:“兩位公子,有請!”這侍女雖只是個小角色,但董氏兄弟二人曉得董卓的規(guī)矩,不敢太師府里造次,向這侍女躬身行了禮,謝道:“有勞了?!蹦莾擅膛鏌o表情,將卓芳園的門推開一人寬,提著宮燈將他二人領(lǐng)了進(jìn)去。二人方進(jìn)院門,只覺香氣更甚,沁人口鼻,精神不由為之一爽。
四人從假山花道間魚貫而行,終是來到一處廂房門前,只聽得先前那名侍女道:“啟稟太師,二位將軍已到?!敝宦牭梦輧?nèi)一人粗聲粗氣的說話,道:“董璜董越,我不是遣你們二人日夜監(jiān)視倭人么,怎么這時來了?”董氏兄弟二人急忙俯身下跪,道:“侄兒夤夜打擾叔父休息,正因倭人要事。”董卓哦了一聲,道:“且先進(jìn)來說?!倍诉@才起身,進(jìn)了房內(nèi)。
房內(nèi)香味更濃,只是花香中又多了幾分胭脂香味,董璜草草看了一眼,只見內(nèi)首一張烏木大床,青蘿幔帳內(nèi)一躺一坐睡著二人,那躺著的女子玉體橫陳、身無長物,隔著幔帳,仍是讓人瞧得心猿意馬。此刻正如小貓兒一般蜷成一團(tuán),將頭枕在坐著的那人懷中,那坐著的人自紗幔內(nèi)露出一只濃密汗毛的的手來,對著董璜董越二人招了招手,道:“你二人上前來說話。”此人正是那董卓。董璜不敢再看,與董越均是低著頭走至床邊,跪下身子,說道:“侄兒拜見叔父?!?p> 董卓嗯了一聲,也不令他二人起身,道:“倭人前些日子被人殺了十二長侍,賠了無數(shù)手下,這才消停了一陣,怎么又不安分了?”他懷內(nèi)的少女乃是被他強(qiáng)行擄來的漢室郡主,原是性子剛烈、不肯屈從,但這些日來被他折磨的怕了,一聽他說“不安分”三個字,身子不由猛的一抖,那董卓哈哈大笑,用手來回輕掐著那少女的臉蛋,才對董氏兄弟二人道:“今值雨夜,當(dāng)是良辰美景、無事之秋,這倭人又如何折騰了?
董越嘴快,搶答道:“倭人折了十二長侍,這些時日來確實安分了不少。想來與倭人作對的那人武功甚是高強(qiáng),竟將那倭人國主懼的遷出櫻亭,要向叔父另討一處安頓住所?!倍恳膊粣浪鸱撬鶈?,道:“這倭人果然是宵小鼠膽,難成大器。董越,你就從南城安化門附近擇一處閑置的府邸,賜予了他?!倍较肓艘粫溃骸鞍不T……附近倒是一處莊府,是那皇甫嵩的祖宅,更是毗鄰?fù)踉实乃就礁?,離呂布的溫侯府亦是不遠(yuǎn),只是……”那董璜相較他兄弟聰明,當(dāng)下明白董卓的用意——一者,那皇甫嵩全族老小被倭人屠得一個不剩,聽聞有冤魂不散、夜間有人長哭,似是鬧鬼,叔父卻將倭人安置于這處兇宅,可謂是極大的羞辱;二者,此處靠近司徒、溫侯二府,這三人互有心思,對叔父皆有非分之想,將三人安置在一處,自然會是好戲連臺;三者,將倭人調(diào)入長安城中,有十萬禁軍鎮(zhèn)守,于監(jiān)視、鎮(zhèn)壓皆是好于操辦。想到此節(jié),董璜便道:“叔父說的可正是皇甫嵩車騎將軍的舊府?”
董卓笑道:“董越,做事要用腦子,這一點,你要多學(xué)學(xué)你家哥哥?!倍絿肃榱艘痪?,心中仍是不知所以然,但被董卓斥言不用腦子,自是羞愧難當(dāng),不敢再說話。
只聽董璜又道:“啟稟叔父,我二人日夜堅守倭人,不敢有誤。今日親眼見到倭人自櫻亭內(nèi)大舉出動,殺往渭水?!倍克貋碛鍪虏换?,此時竟是驚道:“竟有此事!非得老夫應(yīng)允,竟敢在我地盤上引刀動兵!我數(shù)萬長安禁軍怎的毫無動靜!”董璜道:“是那李儒?!倍亢呗暤溃骸坝质抢钊?!”董璜道:“正是李儒。李儒拿了叔父你賜他的虎符,允了倭人傾巢出動、令我西涼軍馬不得阻攔,更是親領(lǐng)了精兵五百,盡領(lǐng)帳下死士高手,與倭人一同去了?!?p> 董卓眼睛睜的極大,咬牙切齒道:“好你個李儒,老夫察你野心不小,早欲除你,但怕你在軍中根系錯雜,打狗不成反被狗咬,這才故意示弱、將軍政大事都交由你操持,為的就是圖得斡旋之時,沒想到你當(dāng)真以為老夫好欺,竟如此膽大妄為!這些日來,你借倭人之手,殺皇甫嵩、亡朱儁、屠黃琬、滅盧植,將這漢室清流老臣屠的一干二凈,直殺得長安滿城腥風(fēng)血雨,百姓怨聲載道、世人激憤沸騰。老夫雖然早晚要?dú)⑺麄儯巯玛P(guān)東群逆未平、正是拉攏有才士子為我效力的時候,非但不能妄殺,更該加官進(jìn)爵,以撫世家大族之心。你倒好,將他們盡數(shù)殺了!哼,若非老夫日后登基九五之時要拿你血祭、好寬慰天下百姓的怨恨心意,我早在當(dāng)初堳鄔時,借曹亂塵的手便已殺了你!”
董卓發(fā)怒,自是猙獰非常,董氏兄弟二人緊緊跪伏在地上,大氣都不敢出,只等了好一陣,才聽得董卓發(fā)話問道:“這次李儒大舉出兵,看來所圖者來頭不小。董璜,那李儒的對頭是誰?”董璜答道:“正是那曹亂塵?!?p> 董卓一聽曹亂塵的名字,原本怒色滿布的面容竟為之一緩,道:“謙謙君子,當(dāng)一言九鼎、駟馬難追,這小子雖是迂腐,但真是一個好男兒!老夫當(dāng)日允他一命換兄長曹操一命,只是被其血性骨氣所感,憐他至誠至性,乃天下間少見的剛膽少年,并未圖他踐諾。他天生聰慧,自然知道去了關(guān)東、脫了司隸之界后,天高皇帝遠(yuǎn),我亦奈何他不得,卻信守承諾,回這長安城來。好曹亂塵!好!好!好!老夫果然沒有看錯他!”
董璜董越兄弟二人父親早亡,自小起便跟隨董卓,他們跟隨董卓幾十年,從未見過他如此夸贊一個人,不由得十分艷羨亂塵。只聽董卓又道:“李儒與倭人如此興師動眾,難道曹亂塵此行連他那一眾族兄弟高手也帶至長安來了?”董璜答道:“稟叔父,那曹亂塵孤身一人,并無隨從?!倍啃Φ溃骸昂眯∽?!這李儒與倭人廝混的久了,連膽子都小了,想來在堳鄔中被你的劍術(shù)給嚇怕了。這小子武功絕高、劍法天下無敵,連吾兒奉先都不是他對手,李儒與倭人不自量力,縱使人多,怕也難殺他,不妨事?!?p> 那董璜心想亂塵醉酒與鬼臉怪人現(xiàn)身的事情不能相瞞,又道:“叔父,眼下當(dāng)日大鬧堳鄔的鬼臉怪人也現(xiàn)身城外渭水河邊,與那曹亂塵處在一起。那曹亂塵他……他……”董卓見董璜欲言又止,道:“他怎么了?”董璜道:“他陷于情愛中無法自拔,終日借酒消愁,整日價醉意熏腦,渾沒個人樣。今日他又喝醉了酒,睡在渭水河中?!倍繃@了一口氣,道:“如此少年,如此璞玉,卻是可惜了……”他猛然一怔,似是想起了什么,暗罵一聲“糟了”,急忙從枕邊翻出一件亮燦燦的物事,擲到董璜懷中,道:“你二人拿了我紫金印綬,速領(lǐng)了輕騎五千前去,傳我口諭,令那李儒與倭人速速收兵,更令他自今往后,不得動曹亂塵半根毫毛。其若敢不從,格殺勿論!”
董璜從地上拾起那物事,拿在手中,只覺沉甸甸的,借著燭光一看,正是董卓的紫金印綬。董璜領(lǐng)了印綬,又問道:“叔父,事畢之后,我可要將此人‘請’回?”他二人曉得亂塵男兒血性、重情重義,是個奇男子,但沒想到叔父對這曹亂塵如此器重,竟寧可舍李儒也要救他,便言語中多了幾分敬重,不說“帶”而言“請”。董卓沉思了一會兒,道:“不必了,他性子如此,便由著他去罷……你們帶兵前去阻攔李儒,非是迫不得已,不得現(xiàn)身,老夫不想讓他知曉。”董璜董越二人得了令旨急忙起身,順著來路而返。
董卓再無睡意,坐在紗幔內(nèi),聽到董氏兄弟二人的跑步聲越來越遠(yuǎn),不一時,太師府近處的羽林、虎賁二營人聲鼎沸、馬蹄轟鳴,已浩浩蕩蕩的出了城去。待一切重歸靜寂,兩耳只聞斯斯的寒風(fēng)細(xì)雨聲,董卓才悠悠長嘆了一聲,自語道:“曹亂塵,老夫閱人無數(shù)、殺人亦是無數(shù),一生縱橫,愧天下人尚且不懼,可愧你一事卻是獨(dú)獨(dú)不能……你小子可千萬別死了!”他又想起李儒,又是一陣嘆息,又道:“李儒,你自一個貧賤書生起家,老夫待你也是不差,封官賜爵、賞田授金,哪一次少了你?我見你孤身一人,更是將愛女嫁與了你,哪里還對不住你?老夫今年已逾五十,膝下盡是女眷,一子一孫皆是不得,董璜董越二人又不成器,你應(yīng)知我當(dāng)你如兒。他日我榮登九五之后,賜你為王乃是分內(nèi)事,待我八十終老歸天,這帝位寶座十有八九不也是你的么?你卻一刻也等不及,如此的不知好歹,終成了今日這番局面……李儒啊李儒,老夫不曾負(fù)你,你卻如此負(fù)我……罷了,罷了,今日一事,咱們翁婿之誼、父子之情就到此為止了……唉,枉你自詡聰明,竟自甘與狗狼倭人為伍,你可知你是在玩火自焚!”
亂塵多日缺少休息,今日又喝了不少酒,這一醉當(dāng)真是沉酣的緊了。他在醉夢熏然中,忽見得自己又回了常山桃園,自己高卷起褲腿、赤著腳,在忘憂潭邊空手捉魚,師姐一襲紅裙,亦是赤著腳,倚著小亭的亭柱半坐,手里捧著一本《詩經(jīng)》,神色頹唐的望著遠(yuǎn)方,間或的和自己說一兩句閑話。自己苦戀師姐,怎可在心上人面前失了面子,雙手亂抓,欲要撈著一兩條魚,可周身渾沒一點力氣,雙手如墮在棉花中,既覺濕冷又覺粘人。他又惱又急,捉了一陣,仍是不得其果,師姐突然坐起身來,道:“塵兒真沒用,連條魚也捉不到,我去喚你大師哥來……”說罷,便盈盈走出亭去,他大聲呼喊,可喉嚨嘶嘶,卻是聽不到自己半聲言語,師姐頭也不回,轉(zhuǎn)眼便消失不見。他又傷心又難過,欲要從水里走出,可似被潭水牢牢綁住一般,邁不開腿。突然身邊多了一人,卻是大師哥呂布,只見呂布揮戟便砍,口中更是喝罵道:“你這不成器的東西,我將蟬兒交與你好生看護(hù),你卻容她香消玉殞了!”他心中氣苦,眼淚不住的流下來,也不還手,道:“大師哥,你殺了我罷……”呂布畫戟方要砍及他腦袋,卻又來了一人,一襲黑紗籠身,正是那張寧,那張寧手持利劍與呂布戰(zhàn)在一處,口中喊道:“休傷我曹郎!”可呂布武功天下無雙,張寧如何能敵?眼看張寧被呂布的方天畫戟刺得遍體鱗傷,可張寧卻不依不撓,他欲要躍起相救,可怎么無法從水中脫身,只是嘶著嗓子喊:“張寧……大師哥……師姐……”他來來回回的叫了數(shù)句,只覺額頭起了一絲暖意,猛然睜開眼睛,從夢中驚醒了過來。
夜雨仍是淅淅瀝瀝的下著,寒風(fēng)一吹,他酒也醒了。只見一人抱著自己在雨中慢慢行走,那人將額頭緊緊貼著自己額頭,一邊走一邊嚶嚀自語道:“曹郎,曹郎……”亂塵只聽她聲音膩柔、說不出的好聽,像極了張寧的聲音,欲要瞧個真切,但額頭被她緊緊貼著,便伸手去撩她濕發(fā),更是道:“張寧……張寧,是你么?”那少女嚇了一跳,急忙將他輕輕置在地上,轉(zhuǎn)過身去,自懷中取出鬼臉面具戴在臉上,這才幽幽道:“曹……曹公子,你認(rèn)錯人了?!?p> 亂塵多次見過此人,知她武功卓絕,更在自己之上,而張寧怎會有這么高的武功?但此女身材、聲音均是似極了張寧,口口聲聲喚自己為曹郎,待自己亦是極好,這世間除了張寧之外,怕是再無其他女子能如此待他,不由得追問道:“你當(dāng)真不是張寧?”只聽那少女輕輕嘆了一口氣,道:“不是……”
夜雨淅淅,他二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均覺尬尷,卻都不說話。忽然一陣寒風(fēng)吹來,亂塵不禁打了個噴嚏,那少女關(guān)心他身子,欲要上前再將他抱起,但衣袖里方方伸出皓月一般的玉臂,卻急急的收回,面具下的俏臉羞得緋紅,囁嚅了一陣,才道:“曹公子,前方有一處涼亭,咱們……咱們?nèi)ザ愣阌?。”亂塵點了點頭,從泥地上緩緩爬起,與她一前一后在雨里徐徐而行。
二人只是行走,一路無話,氣氛說不出的尷尬。行了好一陣,還是那少女先開了口,只聽她柔聲道:“公子,你方才說了好一陣醉話,可是又夢見你家?guī)熃懔??”亂塵提及師姐,心中自是一陣傷苦,那少女又問了一遍,他才答道:“是啊,我不但夢到了師姐,還夢到了大師哥……”那少女輕輕哦了一聲,似是有些失望,又問道:“那可曾夢到他人?”亂塵看著這少女那含情脈脈的眉目,不自覺的憶起張寧,憶起她那雙溫婉如玉、顧盼如水的眼睛,嘆了好長一口氣,道:“還夢到……夢到一位故人?!?p> 那少女身子猛的一怔,追問道:“什么故人?姓名為何?”亂塵道:“她姓張,芳名一個寧字……我方才將你誤認(rèn)做她,姑娘休要見怪。”少女低著頭,道:“她是你什么人……你怎么會夢見她?”亂塵道:“我與她……我與她……是師門兄妹……”那少女道:“你心愛的是你家?guī)熃?,怎么又想著她?你是不是時常做夢念及她?”
亂塵急忙擺手道:“不敢,不敢!師妹她冰清玉潔,我是個無形浪子,怎會有半點非分的妄想?只是……只是……”那少女語氣中微微有氣,問道:“只是什么?”亂塵苦笑道:“只是她待我極好,如你待我一般……”他話說出口,才覺這話說的不免輕佻,忙解釋道:“姑娘,你三番兩次搭救于我,自是待我極好極好。只是亂塵是個放浪形骸、任性妄為的鄉(xiāng)野小子,姑娘大恩大德,亂塵實是無以回報?!蹦巧倥挠牡溃骸罢l……誰要你回報了?!?p> 亂塵初在徐州見她時,她與自己一道,與淳于瓊單經(jīng)眾人廝殺,彼時只覺她武功高強(qiáng),說話隱忍,但堳鄔之中、渭水之畔,這少女每每在自己危難困厄的時候現(xiàn)身相救,對她既是感激又是迷惑,只想她也會天書武學(xué),是那張角師叔一脈的弟子,但今日見她,說話扭扭捏捏,渾沒個大高手的模樣,倒是個不通人事的嬌小少女一般。他不由得奇意叢生,又心想自己不能知恩不報,便撲通一聲跪下身子,問道:“姑娘到底芳名為何?亂塵受你大恩,若是不報,安能為人?”那少女急忙來扶他,勸道:“公子……公子,你快起來……”可亂塵生性倔強(qiáng),他這一跪,在關(guān)節(jié)上灌注內(nèi)力,雙膝陷入泥地數(shù)尺,那少女除非以內(nèi)力相逼,他如何能起身來?那少女渾沒想他耍起這般小無賴,又舍不得施加內(nèi)力硬扶,鼻子一酸,竟是哭了起來:“你……你……你欺負(fù)我?!?p> 亂塵劍法聞名天下,也算是享譽(yù)九州的大劍豪、大高手,但此時見她傷心,竟也如個小孩子一般亂了手腳,急忙站起身來,也不顧自己手上滿是爛泥,伸手便要去擦她眼淚,口中更是不住道歉:“姑娘,莫要哭了,亂塵知錯了?!蹦巧倥畯奈匆娺^他如此狼狽的樣子,又想他舍不得自己傷心,心中發(fā)甜,破涕為笑道:“看你還敢欺負(fù)我……”亂塵見她女兒家扭捏姿態(tài),自然而然的又想起師姐,心中酸苦又涌,岔開話題道:“這雨一時半會兒不會止歇,咱們還是先去那小亭里躲雨罷?!?p> 二人又走了數(shù)里,終于見到一處小亭。那小亭荒棄已久,但尚好屋頂蓋瓦齊全,在這風(fēng)雨交加的寒夜曠野里也算是一方躲雨的好去處了。亂塵先進(jìn)亭中,擇了一個略顯干燥的石凳、又用衣袖撣了撣,才請那少女坐下。那少女知他尚義重禮,便不多做推辭,施施然坐了下來,又指著自己身側(cè),道:“公子,你也坐罷。”亂塵心想男女有妨,此處雖是荒郊曠野、并無外人,但蒼天有眼,自己不能壞了人家名聲,便于亭邊空處尋了個地方,背對那少女而坐。
那少女嘆了口氣,輕輕的道:“公子……我有事要對你說?!眮y塵想她一向神龍見首不見尾,每次現(xiàn)身總是于危厄之時,眼下這曠野無人,自己只不過是喝醉了酒,并無殺身之困,她卻陡然現(xiàn)身,定是有要事相告,便道:“姑娘請講,亂塵洗耳恭聽?!蹦巧倥畱?yīng)了一聲,道:“長夜漫漫,所言不多……這夜雨凄寒,公子且先運(yùn)氣驅(qū)寒罷。”
亂塵不好拂了她的好意,當(dāng)下便暗運(yùn)內(nèi)力,他少年時自典籍中悟得的內(nèi)力為純陽之勁,下山后得傳張角三十年陽剛內(nèi)力,后來又得了青龍逆鱗的寒勁,再與自身玄黑骨劍的陰氣混為一處,體內(nèi)共有二陽二陰四道內(nèi)力,此時他通覽天下武學(xué),已將這四道內(nèi)力融會貫通、鍛成一處,可謂是水火共生、隨心所欲,要陰便陰、要陽便陽。這頃刻間,他調(diào)陽摒陰,純陽內(nèi)力行走奇經(jīng)八脈、充盈于周身穴道,直激得他的臉頰、四肢都是通紅,衣衫羅袖更被真氣鼓蕩,獵獵作響,身上原本濕透的衣服被純陽熱力被染,竟騰騰的生起白煙。不一時,亂塵身上衣物已是干透,正要開口向那少女詢問,卻聽得咯咯作響,有如河冰破裂一般,他忍不住好奇,扭頭看那少女,這一看不要緊,直驚得亂塵立起身來——
只見那少女盤膝坐在石凳上,雙目緊閉,周身散發(fā)著一股股向上蒸騰不止的白色寒煙。亂塵擔(dān)心她安危,以為她運(yùn)功驅(qū)寒不成,反是走火入魔了,原想上前運(yùn)氣她體內(nèi)相助,沒想走了一步,腳下滑溜溜的、有如踩在薄冰上,幾欲摔倒。亂塵心想今日才七月十五、遠(yuǎn)未至寒冬臘月,雖是夜雨凄寒,但也不至于連這亭中都能瞬時結(jié)冰罷?他順目一瞧,這才發(fā)現(xiàn)這地上的寒冰與那少女座下的石凳連成一塊。正與此時,那滾滾寒煙忽散,亂塵瞧得清楚,那少女鬼臉面具上的寒霜都已結(jié)成了寒冰,再過得一會兒,寒煙散盡,那白色寒冰漫布全身,寒冰越結(jié)越厚,已是完全將那少女籠在里面,偶爾有夜風(fēng)吹進(jìn)亭來,落在那少女身上,方方沾上,便瞬間凝結(jié)。
亂塵生怕她出事,也顧不得男女有別,伸掌抵住她心口,剛要運(yùn)以熱力,那少女猛然睜開眼睛,身上寒冰嘩啦啦的碎了一地,身上衣物干爽無比,連一絲水汽都是不見。原來她修習(xí)天書武學(xué)為求速成,選的都是威力極強(qiáng)極大的武功,走的乃是極陰極狠的路子,加上她身為女子、更是萬中無一的純陰體質(zhì),反與天書中的陰晦武學(xué)無比契合,將內(nèi)力練到至陰之極致,竟可凝身成冰、祛除水汽,可算是千百年來人間罕有。
亂塵心道:“好內(nèi)力!師尊曾言,武學(xué)無止境,陰陽無極限,我常以為大師哥武功霸道非常,為世間陽之極致,沒想到這位姑娘的的至陰竟能厲害至斯!當(dāng)世中除了左慈師尊與普凈師伯外,怕是我大師哥也不是她敵手了罷?”亂塵性子善真,只以為在滎陽密林中呂布、張遼、高順三人聯(lián)手不敵自己乃是他們有意想讓,卻不知自己武功早已超越呂布,與這鬼臉少女乃是伯仲間。若是二人當(dāng)真對敵,這少女以至陰內(nèi)力、純?nèi)嵴蟹ㄏ仁置凸?,或許能勝得他,但要論起陰陽轉(zhuǎn)圜、剛?cè)岵?jì),卻是不及亂塵。而倘若她三百招內(nèi)難將亂塵拿下,怕是不敵亂塵拙刀巧劍齊攻的持持久久、虛虛實實。
那少女只覺心口有一股醇厚的熱氣蒸騰,低眼一瞧,只見亂塵將右掌按在自己心口女兒之地,面上卻渾無表情、只是發(fā)呆,又是羞又是急,面具下的俏臉漲的通紅,但她坐在石凳上、退無可退,只得不住低聲喚道:“公子……公子……公子!”
那少女連喚了數(shù)聲,亂塵方才回過神來,他自己也是臉頰發(fā)熱,急忙撤掌收立,連退了三步,拱手道:“亂塵無意冒犯,只是瞧姑娘身上結(jié)滿寒冰,這才……這才……姑娘恕罪!”那少女知他不是個輕浮浪客,輕輕道:“不礙事。”她心道:“曹郎,你心可真好……老天真是瞎眼,你這么好心,卻又那么多混蛋一心一意要置你于死地……”只聽她道:“公子,繯兒已救出蔡琰,此刻怕是已送回王允府中,我更令他們暗中照看司徒府,此事你不必太多掛懷?!?p> 亂塵聞言一怔,旋即釋然——那皇甫嵩、郭嬛、日夜行者口中的恩公竟然是她!是了,一年前她自三清廟中救走郭嬛,此后便傳了郭嬛不少武功,難怪那郭嬛武功能進(jìn)步神速、已隱隱然可匹敵高順、張郃等當(dāng)世一流好手。也只有此人,能從倭人手中救出皇甫嵩、令那日夜行者改邪歸正……可是,她怎會我那無狀六劍?這無狀六劍乃是我獨(dú)門所悟,她怎的將郭嬛教的有板有眼、一毫不差?……罷了,她處處與我恩惠,又常競勸惡為善之功,我若是再為此事相問于她,豈不是顯得我小氣,失了君子氣量?
只聽那少女緩緩道:“原先我想皇甫嵩三人武功不錯,倭人雖多,但終究是烏合之眾,他們?nèi)俗匀豢呻S手料理了。卻沒想那些倭人學(xué)了我道家的五行乘侮大陣,他三人當(dāng)下不敵,多虧了你也在那酒館中。公子出手相救的恩德,我代他們向你道謝。”亂塵道:“姑娘可折煞我了,我只是略盡綿薄之力,何談相救之恩。古語有云,‘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此乃俠義輩理應(yīng)之事,于我何恩之有?”那少女淡淡一笑,道:“公子俠義心腸,小女子自是佩服。我原是心想這倭人乃是宵小之徒,不需臟了公子玉手、掃了公子酒興,這才再三叮囑他們不要驚擾了你,沒想倭人如此了得,后來我遣了郭嬛前去解圍,沒想到天不遂人愿,終是把公子拖進(jìn)這泥淖中,實在是抱歉的緊了。”
亂塵聽她說到“天不遂人愿”這一句,不由得心一緊,微微嘆道:“這世間有多少事能遂人心愿?……姑娘,世事無定,浮生若夢,當(dāng)真是愛不得、恨不得。”那少女知他言語何意,心中亦是如細(xì)針攢刺一般的疼,強(qiáng)笑道:“天既不遂人愿,人又何必遂那天意?公子是為性情中人,何必為這世情所牽,人生在世,但憑快意而已?!?p> 她說這話的時候,夜風(fēng)輕輕將她細(xì)細(xì)順順的長發(fā)拂動,亂塵聽著她說,猶覺師姐親臨,只瞧得癡了。但聽她岔開話題道:“我這些時日在長安南城中小住,前日午夜時分,聽得司徒王允府中人聲雷動,便遣了繯兒去打探消息,這才知道那王允義女蔡琰被倭人擄走了。我本是個寡興的人,那王允與我無所相干,便欲置之不理。但皇甫嵩言說,那蔡琰與你兄長暗有情愫,我這才多了事,遣他們出手相救。他四人武功雖是牽強(qiáng),但也算了了你心頭牽掛,免得你牽扯進(jìn)這無益的是非中?!?p> 亂塵癡癡地看著她,只見她說到這兒,螓首低垂,似是難掩將女兒家的心事說出來的嬌羞,微風(fēng)又拂,撩得她羅裙與長發(fā)絮絮飛揚(yáng),更是送來陣陣沁人心鼻的處子幽香,亂塵愈看愈覺她便是那個疼愛自己至極的師姐——“也就師姐那般菩薩心腸的人兒,能這么設(shè)身處地的為自己著想了罷?她……她會不會是師姐在九天上界看我這幾年過的凄苦,憐我情癡,這才偷下凡間,幾次三番助我度過難關(guān)?”他心中想法本不足為外人所道,但他情至深處,早已失了神,嘴上不經(jīng)意的便說出口來:“師姐……師姐,你為何不愿揭下面紗,容我再瞧一眼你的芳顏,解我這日夜難寐的相思之苦?”
他說著說著,竟伸出手來拉住那少女的玉手,那少女見他又是癡了,打又不是、縮又不是,嘆了一口氣,任由他將自己的手牽著,不知說什么才好。過了好一陣,她才幽幽開口道:“公子,我姓甄名宓,乃是冀州鄴城人氏,既不是你家?guī)熃?,也不是什么張……張寧?!彼f這話的時候,心中無比酸苦,直在想:“曹郎,你飽讀詩書,當(dāng)是知曉‘太昊帝宓羲氏’的典故,這‘宓’字通‘伏’、‘甄’字同‘真’,那這‘甄宓’二字乃是‘伏真’,我名既伏真,自然是假現(xiàn)……我非是想對你妄言,實是不想讓你見到我真面目,壞了你心中對我那些極好極好的念想。”
亂塵緩緩回過神來,松開了她的玉手,道:“亂塵有幸結(jié)識甄姑娘,心中……心中不勝歡喜,還請閣下以真面目相見?!闭珏递p聲嘆了口氣:“我與你一樣,皆是淪落天涯的孤客,若是能以真面目見你,又何需如此遮掩?”
“好,好……同是天涯淪落人,便莫問傷心出處!”,亂塵明白她的苦處,便不再強(qiáng)求,忽然放聲大笑道:“你我皆是身在他鄉(xiāng),又是故知相逢,便該把酒言歡,我二人不妨喝個不醉無歸,如何?”
她亦不再言,從懷中掏出一個精致無比的玉瓷壺,仰頭灌了數(shù)口,那酒氣清冷寒冽,直激得她喉胃做痛,她只是笑,直笑得眼淚簌簌直流,才將酒壺擲與了亂塵。
流水蕭蕭,寒風(fēng)瑟瑟,冷夜凄凄。
一方小亭、兩個傷心人。
一處相思、兩處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