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徐州城不過十里,有一座舊廟。這破廟里供奉的是道家三清,只是世心難安,這向道人的溫憫求虛之地漸是破落,到得今日這般的凄清雨夜,更是一具具的尸體俯首于此。那高臺上三清神像的面目本是暗紅,經得這么血水飛濺,更是漆得赤目。
廟前樹影重重、人影惚惚,只見數(shù)十名練家子滿臉血污、操持著長劍大刀,將亂塵與那鬼臉少女團團圍在內里。她二人奮戰(zhàn)了大半個時辰,亂塵起初還是赤手空拳、不肯輕易殺人,但這幫賊子著實人手眾多、武功又是不俗,亂塵不得已便自一人手中奪了長劍,使出那無狀六劍的劍法與他們相斗。斗到此時,二人一握長劍、一執(zhí)玉簫,面對這班人潮水一般的合擊之勢,后背相抵、攻守互御,簫劍間的招法一個靈動、一個詭秘,性命倒也無虞。只是對方原本是兩派人馬,相斗這么許久之后,也漸漸是有了默契,亂塵任攻一人、總有數(shù)劍來救,一時間竟戰(zhàn)了這般僵局。
眼見得雨勢越來越大,時間也是一刻一刻過去,亂塵心中牽掛父親安危,卻又不肯下重手殺人,每每劍至中途便收力回撤,淳于瓊那幫人見得他下手處處留情,更是猛力攻他。故而到得此時,亂塵只覺雙手疲憊,劍勢也漸漸散亂。
反倒是那鬼臉少女,一只玉簫在手,在人群中翻滾飛騰,時而如短劍擊刺、時而如點穴撅穿挑、時而又如那四方锏崩打,端得是奇變妙化、神奇無方。與之對敵的單經連連被她逼入險境,又是見得與亂塵相斗的淳于瓊、麴義壓力輕些,高呼道:“兀那麴義,這小妮子下盤不穩(wěn),你擅于地堂腿,來幫我攻她下三路!”那麴義哈哈笑道:“你喊我一聲老子,我便幫你!”這般羞辱,單經哪里肯依?二人手腳間的招式不停,嘴中卻是隔空對罵。至于他們的手下,亦是手上合力攻敵,嘴里也是罵罵咧咧的。
眼見得雨勢越來越大,眾人在這雨中激斗已有了大半個時辰,身上早已是濕透,亂塵心道:“他們這般胡攪蠻纏,我若再不肯傷了他們,父親可便要為他們所殺了!不成,我孤孤單單二十多年,好不容易認了生父,怎能眼巴巴的看著父親被賊子所害?”他心念至此,劍影一晃,招式間再不容情,只聽得刷刷兩聲銳響,長劍去處,已是卸了兩人的右手臂膀。他陡然發(fā)狠,眾人如何料到?那二人手臂被斬,只見得斷臂處鮮血狂噴,直痛得的狂號起來。亂塵嘆道:“交出解藥來,我便不與你們?yōu)殡y!”
那麴義見他傷了手下,怒罵道:“丫丫個呸的!兔崽子,看爺爺如何分了你!”他說話間,已有一十五人齊時出劍,懼攻亂塵脅下。亂塵也不容情,手腕微微一抖,一招大漠孤煙蒸騰而起。眾人見他來劍筆直、并無得什么花巧,只以為他要以內力相拼,便是齊力挺刃來架、均是心想:老子這邊這么多人,你內力再深,也不至于勝了我們合力罷?”孰料亂塵的長劍與眾人兵刃甫一交接,登時劍影便是一晃,原本是一條扶搖而上的孤煙卻是疏影而散、畫出五路劍勢,不待眾人反應,那五路劍勢又是疏忽再分、每一路皆幻出六道截然不同的劍影來。這般五六乘幻的劍術,眾人見都沒有見過,又何談招架?但聽得啊啊啊啊十五聲呼叫,眾人雙手手腕皆在一瞬間被亂塵的長劍刺了對穿。其實亂塵這一劍分有先后,只是他內力深厚、劍法又是精妙,分時而出卻似是一時而為。眾人手腕皆被洞穿,又是如何能再持劍攻殺?正欲后退間,亂塵長劍回撤,左手成指,道一聲“著!”手指虛空疾點,已是將這十五人的日月穴點了。那日月穴乃是足太陰、少陽二脈會集之所,一穴受制、全身皆酥,一個個如木板般直挺挺的栽倒在地。
亂塵既是放倒了袁紹這一伙人,忙是摸向淳于瓊的腰間,那淳于瓊貪生怕死,以為亂塵要以巨力炮制于他,連連呼道:“大俠,大俠!莫要殺我!”亂塵本不理他,可在他懷中如何也摸不著東西,便拿住了要他腰椎穴,喝道:“解藥在哪里?”淳于瓊手腳不能動,眼珠子盯著單經,忙是道:“下毒的是他們!大俠你去找他!”
亂塵見他面目慘黃,并不像說謊,揉身一晃,欲要相助那少女。孰料那少女心性要強,道:“曹公子,你方才那一招‘大漠孤煙’甚是奇妙,小女子亦有一招‘長河落日’,還請公子指教。”話語方畢,她手上玉簫兜兜一轉,似花間蝴蝶一般穿梭游走,單經等人雖已是有了準備,但見得那玉簫的白光驟然撒出,當先那人見得白光來襲,忙是挺刀來架,那白光卻似薄紙般輕飄飄的一碰即跳,又折向其他人。單經腦袋靈光,曉得這白光絕非泛泛,腳下著力、往后飛退。只見得那白光如骨附蛆,在眾人胸膛前穿插承折,緊咬著單經不放。單經只見得眾手下中了白光后便似癡了般愣在原地,眼睜睜的讓那少女駕馭著這白光自身前穿過,直往自己逼來。
單經見得情勢危及,大喝道:“兄弟們,一起上,將她攔了!”刀光一時驟亮,與他一眾共是六人環(huán)拱而上,六刀揮砍如弧,欲將她攔在圈外。這可那日落長河、唯有下墜之勢,此乃天地義理,怎會半路而回?第一把大刀揮來,她身子蹁躚而至,不待大刀揮至,玉簫點過刀柄之后再是不理,又往前飄飛了三尺,迎向了第二刀。那第二刀卻是橫砍,那玉簫亦是橫擊,叮的一聲脆響,又是點中了第二人的刀柄。余下四人心知不妙,一左一右,一前一后,互成犄角之勢劈將過來。她回頭望了亂塵一眼,但見他神色關注、正為自己緊張,心中只覺得暖暖甜甜,她食中二指將掂未掂,尾指輕佻,簫影、指影混在一處,順勢筆直而下。單經四人猶見花間殘影,尚未回過神來,就已被玉簫的墜然白光刺破。
她一招間卸了眾人兵刃、又點了虎口穴道,眾人只覺手腕處冰寒無比、寒氣附骨翻涌,正是難煎難熬間,哪能再敵?單經也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脖子一挺,道:“我單經既然敗在你手上,要殺要剮,由你便是?!蹦巧倥恍?,道:“誰要殺你啦?你將解藥交了出來,我便放了你?!眴谓洸⒉恍潘?,口中連連叫罵,那少女惱他言語無禮,纖指一點,已是點了他的啞穴。單經啞穴被封,嘴巴仍是翕張不止,那少女揚手作勢欲打,果然有一名單經的手下呼道:“莫要殺我將軍!你……你要解藥,我給你便是?!?p> 亂塵聞言,忙是走至那人身前,那人頹著臉,勉勉強強的從懷中掏出個寸大的小磁壺。亂塵正待拿了解藥回去救人,卻聽那少女道:“公子請留步……”亂塵道:“姑娘有何吩咐?”那少女笑道:“這班人心術叵測,難免是誆得公子……公子不妨先用那弩箭將他傷了,再喂他吃得一些,看看此藥是否為那解毒良方?!?p> 亂塵心道:“此法雖是管用、未免又歹毒了些……可如果這瓶中的并非解藥,豈不是害了父親?”他盯著那人慘白的臉色看了許久,長嘆了一口氣,從他右臂上拿了一只弩箭,卻是在自己手臂上微微一劃,那弩箭的毒質立即侵入膚肉之中,從傷口處滲出黑血。那少女沒想到亂塵這般的仁厚,又是喜歡又是難過,奔將過來,將瓷瓶里倒出些白色的粉末,也不許亂塵說話,似給情郎喂藥一般送進亂塵口中。幸得這瓶里裝的正是解毒良藥,頃刻之間,亂塵手臂上的鮮血已是由黑轉紅。那少女方是長長呼了一口氣,道:“曹公子……”她只說了這三個字,方是發(fā)覺自己與亂塵貼的甚近,外人看來竟似是在耳鬢廝磨一般,鬼臉下的俏面又羞又紅,忙是退開了一步。亂塵也是自覺尷尬,道:“謝謝姑娘關心……我……我這就要回去救我父親了……姑娘,你可愿同去么?”那少女聽亂塵邀請自己,自是一陣歡喜,螓首低埋、便當是默許了。她女子愛美,不經意的去理自己額發(fā),卻是摸到了臉上冰冷的鬼臉面具,心中陡然一涼——我這般模樣,怎可見得曹郎?
亂塵卻是不懂這女兒家的心意,見她遲遲不答,又是掛念父親的安危,便道:“姑娘既是不愿,那亂塵便是告辭了。他日若是有緣,再是相見……”
那少女想要開口卻是無法言語,正是傷心間,卻聽得遠處一人高喝道:“不用他日有緣了,老子今夜讓你們一同死在這里!”眾人正疑惑間,便聽得嗖嗖的銳響,竟是一陣箭雨激射而來。亂塵見得情勢不妙,也不顧得男女有別,左手一伸、將那少女攬在懷中,右手長劍連蕩,掃開了數(shù)箭,可淳于瓊等人氣血受制、卻沒他們這般好處了。那飛箭如蝗,哆哆的直往人身上招呼,頃刻間已有數(shù)人中箭,自是痛不可當。那少女也已反應過來,玉簫一卷,迎著那箭雨狂沖,但見得漆黑雨色之中,她與亂塵簫劍間的白光不住閃耀,可來箭眾多,僅憑他二人如何擋得?淳于瓊等人中箭吃痛,啊啊的慘呼聲響遍山野。亂塵叫道:“你們快逃進廟中,我來擋著!”麴義眼見來者身上皆是兵士軍甲,臉上卻又蒙著黑布,顯然是那陶謙所派,但這幫人來勢洶洶,竟欲所有人于死地一般,心里暗暗叫苦,但畢竟現(xiàn)在性命全要靠著亂塵保護,當即高叫道:“大伙兒退入快廟中!”他又見得單經呆立在原地,也顧不得往日為敵,罵道:“姓單的,你不要命了!”拉了他的手臂便往廟中狂奔。
來者越來越多、利箭也是越發(fā)越密,亂塵與那少女雖已將一蕭一劍舞的如同玉絲蛛網,但怎奈那賊人眾多,又是如何擋得過來?亂塵正著急間,眼光卻是斜睨到有一伙人從后方圍近廟來,長劍當即揮掠,凌空間已是刺倒了一人,待得落身在地,長劍半環(huán),不得那些人呼出聲音,霎時間又刺倒了三人。領頭的那名胖子見得他劍術了得,吹了一聲利哨,帶了眾賊便走。亂塵瞧他身影熟悉,長劍又挑,刺在他雙腿委中穴上,那胖子應劍而倒,呼道:“救我!”眾賊聽得他的呼喚,長槍齊齊攢刺,欲以長兵器的優(yōu)勢將他撈回去。可亂塵長劍在手,豈可容他們這些庸手討了便宜去?但見得那風雨飄搖中,他一人一劍左點右刺、飄忽不定,那把尋常鐵劍在他手中有如栩栩如生的飛龍,在槍戟刀劍里穿梭來去,不一時已是傷了十余人。其余眾人見得亂塵劍法如此了得,也不顧得那胖子尚在亂塵手中,似驚巢鳥獸般四散。亂塵不敢乘勢追擊,左手提過那胖子的衣領,將他扔至廟中,那淳于瓊心中有氣,罵道:“什么賊漢子,竟是蒙著臉!”大手一揭,將那胖子的黑布撕了,現(xiàn)出一張圓滾滾的肥臉來,亂塵不由得大驚——此人不正是那日茶寮的店主么?
正驚訝間,又聽得遠方一聲呼哨,一名漢子跨坐在馬上啞著聲音道:“姓曹的,我與你并無仇怨,但今日主上有令,要我取了解藥和你的人頭回去,你若是識相的,便自個兒了斷。我說話算話,自然不會跟這小娘皮和廟里的眾好漢們?yōu)殡y!”亂塵心中一凜,已是知道此人的身份,說道:“張闿,你既要殺我,為何要蒙面而來?”那人稍稍一驚,自個兒將臉上黑布揭了,大笑道:“曹公子果然了得,竟能從言語之中聽出我來?!眮y塵澀澀一笑,長劍架在那店主脖間,說道:“張將軍過譽了,你且看看他是誰?”張闿目光如鷹,瞧見了那店主,神色不由得一變,喝道:“快將我兄弟放了!”
他這一聲暴喝,原先與那少女纏斗的諸人招式不由一慢、盡往亂塵這邊看來,那少女這才緩了一口氣,身體翩翩倒提,緩緩落在亂塵身邊,低聲說道:“曹公子,他既已歸了陶謙、本該相助咱們才是,這一刻卻盡要置咱們于死地,定然是那陶謙示意,你莫要輕信了他?!眮y塵點了點頭,方要說話,心中卻是一愣:“這女子怎會也識得張闿?她到底是什么人,竟是連這些內情都是知曉?”可眼下畢竟不是揣測這女子身份的良機,亂塵想了一陣,道:“張將軍,你若是為解藥而來,我已是討得,咱們回去給陶大人與我父親服用了便是。可你為何一言不發(fā)、就要置我于死地?”張闿笑道:“你耳朵不好還是怎得?非是我張闿要殺你,只是主上有令,你若不死,我張闿富貴何求?”亂塵道:“陶大人與我父親乃是故交,為何要遣你來討藥殺人?張將軍,你可是因我那日在茶寮中得罪了你,這才假命而為罷?若是如此,亂塵今日給你賠個不是,你且讓我回去救了父親。咱們間的恩怨,日后再談?!?p> 張闿大笑道:“哈哈,日后?你還有日后么?”亂塵道:“張將軍,我今日非死不可么?”張闿道:“正是。我方才便是說了,今夜此來,只要你的人頭與解藥這兩樁東西,其余人等,一概無礙?!蹦巧倥妬y塵面色猶豫,生怕他為救得其父、輕信了那張闿,玉手緊捏著那店主的喉嚨,怒道:“張闿,你莫要說這般假話。那陶謙老謀深算,定然要你殺人滅口,今日在場諸人,哪一個能活?”張闿望了那店主許久,說道:“兄弟,非是哥哥不救你,只是那陶謙嚴令已下,今兒個絕對不能有失,否則咱們這一干弟兄莫說是榮華富貴、便是身家性命都是保不住。他們兩個武功又是高強,做哥哥的救不了你……”正說話間,他右手一揚,一把寒星撒將而出,直打在那店主胸上,那店主避無可避,兩腳一蹬便已死了。亂塵等人只顧與他說話,全未料到他會陡然出手殺了自己義弟,正驚愕間,那張闿又是說道:“曹亂塵,我敬你是條漢子,與你一炷香的時辰,你若是不肯交出解藥與人頭,我便令人放火燒了這間廟,這叫一拍兩散、大家都活不好。”
亂塵看了看地上那店主的尸體,又看了看少女與廟中的淳于瓊等人,一雙手直是發(fā)抖,那少女見得情形不對、忙將他拉入廟中。張闿也不阻攔,只是遣人將這破廟團團的圍住。
少女甫進廟內,便對亂塵說道:“公子,你萬萬不可輕生,他便是得了解藥,也會只給陶謙而不給你父親……”亂塵低聲道:“姑娘,他這樁心思我也知曉。只是時間緊急,咱們再這般耗下去,我父親的毒怕要壓不住了?!蹦巧倥肓艘魂嚕溃骸拔易o著你,你帶了解藥先回去救人……”亂塵搖了搖頭,反是將解藥交至那少女手中,說道:“姑娘,你我非親非故,我若將你留在這里,便是枉害了你性命,他們要的是我……你帶了解藥,去救我父親罷?!蹦巧倥牭谩胺怯H非故”四字身子猛然一震,竟是呆立原地。亂塵見她不動,又是催道:“姑娘,時間來不及了,你帶了他們快快走罷!”那少女聽得傷心,面具下的神色亦見決絕,道:“公子,便是我將解藥送與了你父親,那陶謙還要害他,何人可保?我……我……我與公子不得共生,豈可不得同死?”
亂塵仍要勸解,那廟外的早已不耐煩的張闿催促道:“曹亂塵,再拖下去、你父親可就要毒發(fā)身亡了!”亂塵再不猶豫,提了劍便要出了廟門。卻不料腰間陡然一麻,回身一瞧、正是那少女的玉指點在他腰俞穴上,正疑惑間,那少女解開了他的外衣,附在他耳邊說道:“曹郎……你再是不走,既對不住我、也對不住你父親……”說話間,她已是穿上了亂塵的長衫,更將長發(fā)散開、遮住了臉,又自亂塵手中拿過了長劍,不待亂塵呼喚、已是飛身出門,但聽她學著亂塵的嗓音疾呼道:“要想取得解藥,殺了我再說!”手中長劍連舞,殺向張闿。張闿果然上當,冷哼道:“你既是這般的不識相,我這班兄弟便將你砍成肉醬!”
亂塵目中含淚,原欲飛身去救,但怎奈穴道受制,只聽得叮叮當當?shù)谋鹘粨袈曉絹碓竭h,過得一時,他身上的穴道沖開,忙是沖出廟外,可廟外除了一地的尸體,又怎有半個人影?亂塵與這少女相識不過兩三個時辰、卻如同知交了數(shù)十年一般,此刻她生死不知,只覺心中一片凄惶茫然,身子搖了又晃,雙膝一曲,跪倒在地。那淳于瓊等人也已回復了體力,見得他這般模樣,又念起他今夜勉力護得眾人周全的義舉,均是嘆了一口氣,也不欲再與他作難,撿了兵器默然四散了。那單經走了一陣,見得亂塵仍是跪在地上,心中實是不忍,又是折了回來,勸道:“曹兄弟,之前傷了你父親,很是對不住……這箭毒雖不是什么厲害之物,但已是拖了這么久,你再不回去,便是有解藥、你父親也是難救……況且,況且那姑娘一廂美意,你豈能負了她?快走了罷!”
他話音雖輕,在亂塵腦中卻如轟雷一般炸響——是了,我回去救了父親,再來尋她!若是她死了,我也陪著她……這世間除了師姐,還能有誰待我這般的好?我要救她!我一定要救她!”他也不與單經告辭,拔足便往徐州城狂奔。
待得亂塵奔到徐州城中,已是五更拂曉時分,可雨勢卻仍是連密低沉,亂塵狂奔至刺史府巷前,剛要闖將進去,又想到那陶謙既然派了張闿去郊外截殺、自然早在府中布下埋伏,遂是繞至后府、撿了處偏僻的地方躍入府內。一入府內,便見得巡視的兵士比平日多了數(shù)倍,幸虧他機巧謹慎,繞過了十多隊人馬后,方是來到曹嵩廂房前,見得四下無人,一個躍身、自后窗跳進屋內。那曹德原是守在曹嵩塌前,聽得這聲異響,喝道:“是誰?”亂塵忙是掩住了他的嘴巴,說道:“二叔,隔墻有耳?!蹦谴采系牟茚月牭盟说恼f話聲,喘著粗氣問道:“是塵兒么?”
亂塵應了一聲,抬眼瞧去,只見得其父的臉色已是漆黑,忙是將懷中的解藥掏了出來,和著水給曹嵩服用了。這解藥下肚,不過盞茶時分,曹嵩臉上的黑色已是漸漸消退,亂塵掛念那少女安危,見得其父又是緩過氣來,便道:“父親,你且在此處好生安歇,我去去便來?!辈茚缘溃骸昂茫憧鞂⒔馑幩团c了那陶謙?!眮y塵聽得陶謙這兩個字,心中憤恨,道:“父親,這解藥如何能給陶謙這狗賊?”曹嵩面色一沉,道:“塵兒,莫要胡亂言語。”亂塵道:“父親,孩兒現(xiàn)在要去救人,此中關節(jié)待孩兒回來再與您詳說……陶謙這廝陰險無比,這解藥便是給狗吃了,也不能給他。”曹嵩聽得驚訝,問道:“塵兒,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你要這般記恨陶謙?”亂塵急道:“父親,陶謙那廝派了那張闿領兵來搶殺解藥,若不是那位姑娘舍命相援,孩兒這條命可就要送在城外了……此刻那姑娘尚是與張闿纏斗,若孩兒再不去相救,怕是兇多吉少了!”曹嵩見得亂塵神色惶急,猜他不是謊言,稍是沉吟了一陣,卻是說道:“你先去將解藥送與了陶謙,有什么事,待你回來再說。”亂塵急道:“父親,這解藥怎可送與了陶謙?那陶謙今夜這般行徑,是要害得父親毒發(fā)身亡,他用心如此的險惡,咱們怎可再將解藥送了他?”曹嵩將臉一沉,道:“為父讓你去你便去了,有什么話回來再說?!彼姷脕y塵猶豫,更是喝道:“逆子,自古子為父綱,你方是認得我這個父親,便不聽我的話了?”亂塵雙膝一軟,哭道:“父親……我……”
那曹德不愿見得他父子二人生隙,開口勸道:“大哥,亂塵既是不愿去,便由我送罷?!辈茚允种竵y塵,怒道:“你去有什么用?這解藥非得他去不可!”亂塵卻只是跪在地上、半步卻是不動。曹德拿著解藥,一會兒看著曹嵩、一會兒看著亂塵,勸又不是、罵又不是,正為難間,又聽得那曹嵩憤恨不已問道:“你當真不去?”亂塵道:“……不去?!?p> 隨即便聽得啪的一聲,曹嵩甩手便在亂塵臉上摑了一個巴掌,罵道:“你滾!你給我滾!滾得越遠越好,我曹嵩沒你這個不孝子!”亂塵長這么大,從未被人這般欺負,今日打他的更是自己的生身父親,他怎能不氣不悲?他也是少年心性,容不得這般氣,自地上起了身來,話也不說,便奔出府去。
曹德瞧的尷尬,勸道:“大哥,我去追他?!辈茚詤s是搖了搖頭,說道:“小孩子不懂事,過段時間便會自己回來了……你莫要追了,咱們先做正事?!辈艿碌溃骸按蟾?,你這些年來一直修身養(yǎng)氣,為何動了這么大的肝火?”曹嵩正色道:“二弟,我這般做法,自有用意,你且將解藥送與了陶謙,不然陶謙毒死了,反是害了咱們曹家的大事?!辈艿滤貋硪兄剡@位大哥,此刻見他神色凝重,知他另有打算,便不再相問,拿了解藥便去找那陶謙。
亂塵風雨中一路狂奔,不知不覺間已是出得徐州,順著那少女誘敵的方向一路追趕。走至一處荒山中,卻見地上七零八落的伏滿了徐州兵士模樣的尸體,一名漢子手中更是捏著半張鬼臉面具,那面具切口齊整,似是被大刀一類的利刃切開,切口處猶是帶著血跡。此刻天色已然放亮,寒雨不停,落在那些早已冷透的尸體上,雨水混合著血水,在亂塵眼中染得血紅。亂塵在雨中踟躕翻撿,想要大呼那鬼臉少女的名字,可這少女芳名為何他都不知道,又是能喊得?他素來要強,這一聲喊雖是未能發(fā)出聲,卻是簌簌的落下眼淚來。不知過了何時,他重重的吁了口氣,只覺寒意侵骨,正悲不自勝間,卻是凜然一醒——此處并未見得那姑娘的尸體,說不定她吉人自有天相、早已脫了身去。我不妨回得徐州城去,再是撞見了那張闿、便拿住了他逼問,若那位姑娘已是罹難,我先殺張闿、陶謙再殺自己,為她報仇。
他一想到徐州,便想起方才父親將自己逐出門外,胸口不禁又是一酸,又想:“他人都是自小便有父有母,我卻是被雙親棄于郊外,若不是師父收留,我這條命尚在襁褓之中便是沒了。這些年來,師父師姐他們待我極好,我早也將父母雙親這樁事給忘了……可如今,師姐早已不在了,我好不容易知曉了自己身世,父親……父親他卻是這般待我……不會,父親他做事沉穩(wěn),定然有得隱衷,我先回去見他,再去殺那張闿陶謙,便是他不容我,我也要向他老人家磕三個頭,以報他生我之恩?!彼氲竭@里,精神稍稍一振,提了長劍又往徐州城趕。
到得徐州城中,天色已是大光,今日雖是有雨,但街巷間往來的市井販民仍是絡繹不絕,反是那刺史府中卻是莫名的安靜,竟似所有人都在熟睡中一般。亂塵也不去細查,順著夜間回來的路線又是摸到了曹嵩屋外,方要入內,卻是聽得屋內砰的一聲重響,似是有人掌拍木桌一般。亂塵正驚疑間,便聽得其父曹嵩怒道:“陶謙這個老狐貍果然陰狠!都怪亂塵不懂事,將我的大事都是害了!”
亂塵神色一凜,心道:“父親還在生氣……我要不要進去見他呢?”又聽得二叔曹德說道:“大哥,亂塵這孩子年少氣盛,不懂這世間的艱險難處,你莫要怪他了?!眮y塵聽得曹德這般向著自己,心頭方暖,聽得曹嵩怒道:“你懂什么?這小子要是回來,我非把他的皮扒了不可!曹德,以后我教訓他的時候,不許你做那老好人?!辈艿裸溃骸爸懒?,大哥。”
那曹嵩頓了一頓,說道:“曹德,你方才送藥,那陶謙當真是一言未發(fā)么?”亂塵隔著窗戶縫隙看見曹德點了點頭,又聽曹嵩問道:“那你可曾見到張闿?”,曹德又是搖頭。亂塵在窗外看他二人神色均是凝重,心道:“我若是進得屋去,父親責罵自是不提,他定會嫌我不懂事,不肯將這其中的利害關系說與我聽了,我不妨在屋外聽得一會……”正思忖間,聽得曹嵩說道:“陶謙這老賊向來睚眥必報,這次吃了這么大一個虧,定然要找咱們報復?!辈艿曼c頭說道:“不錯,今夜若不是亂塵帶回了解藥,大哥你便要給他害了?!辈茚試@了口氣,說道:“我這把老骨頭了,死了便死了,沒什么大不了。倒是我現(xiàn)在沒死、亂塵又沒有親自去送解藥,反是問題大了?!?p> 曹德訝道:“兄長這是什么話,你是咱們曹家一族之長,若是輕易的死在這徐州,我怎么向孟德、元讓他們交代?”曹嵩道:“正是因我不死,所以才沒法向孟德交代?!辈艿侣牭酶?,問道:“大哥,弟弟腦袋笨的緊,這其中的關節(jié)你與我詳說了罷。”
曹嵩想了一陣,方是說道:“我原先不愿與你知曉,是因你喜怒常形于色,那陶謙是個條老狐貍,你一言不察、便被他瞧出了端倪,反而是害了你自己?!闭f話間,他自懷中摸出一封信函,交在曹德手中,那曹德自里間抽出一張薄紙來,口中念道:“孟德聞父客居徐州、族人安態(tài),心稍松寬。此多事之秋,兒雖有誅討董賊之心,只恨勢單力薄,無力為爾。今天下群雄割據(jù),關東諸侯雖應天子詔書共討董賊,雖未集結,但兒觀之皆是爾虞我乍之輩、不得同心,不過烏合之眾。然借客卿之力,不若自強爾,今兒勉得兗州寸土之地,人窮地困,斷非匡扶漢室之基業(yè)。又聞徐州牧陶謙老邁、雙子不成器用,徐州乃富庶之地,若老父能借得西面一二,必可助我成立大事。孟德密書?!?p> 亂塵在屋外聽得分明,心道:“曹操……這便是我大哥了罷。父親曾說,兄長他文武雙全、乃經世之雄,本該是仁義禮孝,怎得欲做這圖人性命家產的丑事來了?”
他正思忖間,聽得曹德問道:“大哥,這封信是何時到得您手中的。”曹嵩道:“算來有半個多月了。”曹德道:“半個月前,不正是咱們方來徐州之時么?是了,當時我還問你,為何不去瑯琊郡會合族親、卻是來這徐州城中見那陶謙,原來大哥那時便已接到孟德的信了。”曹嵩點頭道:“沒錯。孟德來信之后,我便想到那兗州四戰(zhàn)之地,稍有不慎,便要被那董卓給吞了,那咱們曹家大業(yè)便就失了根基。而這徐州地產富饒不說,更是東臨大海,免去了四處環(huán)敵的危厄。州界又有崇山相阻,可謂易守難攻,若是兗州有失,自可退守于此。如今我們逃難徐州,正式絕佳的借口。這半個月來我一直在思索圖謀之計,只是陶謙這條老狐貍老而彌辣,將徐州這塊肥肉經營的鐵板一塊,我竟是全無下箸之機。今夜這班人夜襲聽月閣將我與老狐貍均是傷了,雖是出自我意料之外,卻也給了我一個機會。只可惜,這機會轉瞬即逝,非但被亂塵那小子給毀了,更是給我惹下了麻煩。”
亂塵一聽,心中既是傷心又是奇怪:“父親還在生我的氣呢……只是那陶謙作惡在先、我不去與他解藥也是天經地義之事,父親為何要發(fā)這么大的脾氣?”正疑惑間,聽得曹德說道:“既然咱們要圖徐州,為何得了解藥又要給那陶謙送去?他毒發(fā)身亡,兩個兒子又沒什么本事,咱們再拉攏幾個掌握實權的軍漢,這徐州不就奪下來了么?”
曹嵩笑道:“二弟,你平日耍刀弄槍多了,說話做事便是這般直來直去,如若這徐州能有這么輕巧的奪了,那陶謙會想不到?你可知現(xiàn)在覬覦這徐州的有多少人?我曹嵩能得,他們便不能得?”
曹德尚未醒悟過來,亂塵卻已是想到:“那陶謙老謀深算,自然曉得兩個兒子不成才,他年事已高、命落黃泉已是可期之日,按照他的性格,會什么安排也是不做,任得死后徐州巨浪滔天?”那曹嵩果然說道:“你說尋幾個有實權的軍漢,我且問你,這徐州的將軍中有幾個有那調兵遣將的實權?又是有幾個軍漢能肯與咱們合作?”曹德道:“那曹豹、糜芳均是徐州要員,這二人又是貪財好色,咱們以重金相誘,為何不成?”
曹嵩笑道:“謬也,謬也!曹豹雖是貪財,卻是膽小如鼠,他這種從寒門上來的人能做到一軍之將已是祖墳上冒了青煙,你讓他再圖什么樣的榮華富貴、他也沒那個膽子與念想。咱們與他合謀這徐州,萬一不成,便要殺頭掉腦袋,便是成了,與他也不過是官升個兩三級。二弟你說,換了你是他,這樁買賣他做不做?”曹德道:“自然不做……那糜芳呢?這半個月來那糜芳夜夜邀我喝酒,歌舞之間常有美女陪伴,我聽說那些美女都是他從民間擄來的。有幾次他酒醉后,竟是毫不避諱我這個外人,罵那陶謙奸猾小氣,總是不肯將他大用。大哥,這般溝壑難填的小人,不正是合了咱們心意么?”曹嵩仍是搖頭,道:“糜芳這人志大才疏、嫉賢妒能便是算了,偏偏口風又是不緊。你與他相交不過數(shù)日、勉強可算得酒肉朋友,他卻與你數(shù)落他主公的不是,若我們與這種人做什么大事,不消到第二日,全城已是皆知了。況且,此人野心實在太大,有了一便想有二、有了二便想有四,難以有滿足之時,咱們辛辛苦苦得了徐州,難不成將徐州牧拱手讓與了他坐?嘿嘿,他父親倒也生的巧了,兄長糜竺忠貞昭烈,弟弟糜芳卻是個見利忘義的十足小人?!?p> 曹德嘆了氣,說道:“照得大哥這般說,這徐州便無人可為咱們所用了?”曹嵩又是搖了搖頭,說道:“有倒是有兩個,只是這兩個人均非等閑之輩,咱們要與他們合作,可須得好生謀劃謀劃?!辈艿卵劬σ涣?,問道:“能得到大哥夸贊的,定然是一方高才,不知是哪二人?”曹嵩笑道:“現(xiàn)在時機尚未成熟,能不能說動他們也是未知之數(shù),尚且還是不說與你聽,免得你日后與他們交往時露出怪異之相,反被陶謙那老賊察覺了?!?p> 曹德應了一聲,又問道:“方才大哥說到這徐州多有覬覦之輩,可如今天下討董、正是齊心之時,怎會有人打這徐州的主意?”曹嵩微微一笑,反問道:“那我問你,今夜之事可是機緣巧合?”曹德道:“自然不是。這兩幫人武功均是精強,一派扮作武生、一派以白布蒙面,皆是不愿人知道他們的真面目。我想這幫人若非內鬼、便是外賊?!辈茚缘溃骸皟裙??陶謙管教森嚴,將兵者便是調動百人也要得他虎符方成,今夜這數(shù)百號人的動靜,放眼徐州數(shù)萬軍士,又是哪個有這般的能耐?這兩幫人定是外賊!”曹德道:“若是外賊,該當是哪兩幫人呢?”他想了一陣,實在想不出來,說道:“這陶謙雖然奸猾,但善于作偽,這些年來并未與人結怨,所以這兩幫人不可能是為報私仇而來??扇羰菫榱藞D謀徐州,兵力鼎盛的諸如袁紹、公孫瓚、韓馥等輩,還不如舉兵強攻來得痛快;實力不濟的,諸如王匡、孔侑、孔融這些人,向來只求自保,犯不著摸陶謙這只老虎的屁股,便是實在是野心大的緊了,派這點人手卻又是形同兒戲……”他話未說完,曹嵩卻是哈哈大笑:“二弟,你既已將這兩幫人的主子姓名說了出來,卻仍是不知。早年我讓你多讀點書,你總是不聽、非要學那勞什子的武功,幸好曹仁曹洪兩個小子沒似得你這般癡迷武學,遇事倒是機謹?shù)亩嗔恕!?p> 他兄弟自小關系便是甚好,曹嵩這般說笑、曹德也不生氣,反是笑道:“大哥,你莫要賣關子了,還是說與了我聽罷?!辈茚孕θ轁u漸斂收,道:“我且問你,那歌女郭嬛是何方人士?那戲臺班子又都是哪里人?”曹德稍稍一想,大腿一拍,道:“冀州鄴城人!是袁紹的人!”曹嵩又道:“那天下間又誰與袁紹一直不對付,手下又以白衣為裹的?”曹德高聲道:“白馬義從!公孫瓚!”曹嵩目中放光,說道:“所以我方才便說,這徐州一地早已是天下諸侯眼中的肥肉。昨夜袁紹的人率先鬧事,那公孫瓚的人也是按捺不住,故而既殺陶謙又互相對攻。嘿嘿,現(xiàn)在全天下都巴不得陶謙早死,他一死,陶商陶應這兩個渾小子定然壓不住,徐州必會大亂。只不過袁紹、公孫瓚這兩個孫子的心也是太狠了,非但要殺陶謙全家,連我們都不肯放過?!彼f到這里,不住的冷笑:“那公孫瓚自己有勇無謀、手下也沒什么得力的才士,做出這般不靠譜的事便就算了。袁紹身邊卻有田豐、審配這等智曉冠絕的謀主,卻也是這么的不周詳,倒也是奇怪的緊了?!?p> 亂塵聽到此處,直是搖頭:“那郭嬛是田豐的義女,確實是受了田豐的指派到這徐州,只不過她原本是要引誘陶商陶應兄弟二人反目,只求禍亂徐州便是,倒不曾要行那刺殺之事。只不過她帶來的那一戲班子人卻是袁紹軍中的將士所扮,更是得了一個名喚郭圖的謀士安排,趁著昨夜大戲便來取陶謙的性命……那郭嬛姑娘也當真是可憐,手下一幫人魯莽行事、將她的安危置于不顧便是算了,身邊伺候她的媽媽又是公孫瓚的人,那公孫瓚與袁紹水火不容,這么一鬧,差點將她的身子都糟蹋了……”
他正思忖間,聽得屋內曹嵩又是說道:“算了,袁紹與公孫瓚這兩條野狗的事,咱們現(xiàn)在也管不著,便由著他們這么斗個兩敗俱傷。眼下最重要的事,還是要穩(wěn)住陶謙這個老鬼的心。不過若是現(xiàn)在去,又顯得咱們心虛,這是還需緩上一緩?!辈艿碌溃骸按蟾?,你繞來繞去可是將我繞昏了。你既然說這陶謙老鬼難以對付,為何不任他毒發(fā)身亡,反是要送他解藥、救他性命?便是退一萬步說,這送藥一事,任何人皆可去得,大哥你為何非要亂塵去?”
亂塵聽得曹德這般作問,心神登時一緊,只聽得那曹嵩嘆氣道:“曹德啊曹德,你當真是孺子不可教也!我就問你,陶謙死了,與咱們有什么好處?”曹德道:“老家伙死了,兩個兒子又壓不住場面,這徐州大亂,咱們可以渾水摸魚啊?!辈茚灾笔菗u頭,道:“咱們現(xiàn)在無兵無卒,能摸得什么魚?是擄了老鬼那美貌的小妾、還是趁機搶他幾箱黃金珠寶?”曹德笑道:“成大事者,豈會為珠寶美人這等小事所羈?”曹嵩道:“虧你也知道這番道理。今日陶謙若是死了,徐州雖然必定大亂,但得便宜的定然輪不到咱們,所以這種亂,咱們不要。還有更重要的一點,我與陶謙那老鬼同時中毒,我的身上的毒解了、那老鬼卻是毒發(fā)身亡,這其中的癥結瞎子都能猜得出來,是咱們故意不肯予藥、要活活的毒死陶謙。到時候不管是誰上臺,第一個便要拿咱們開刀,一來為那陶謙報仇、安撫糜竺這些忠臣的心,二來殺人立威、教人曉得他的厲害。你說,這冤死鬼咱們做是不做?”曹德道:“當然不做……可咱們既然給了解藥,卻為何偏偏要亂塵去得?”
曹嵩道:“你可記得亂塵方才說,老狐貍今夜派了張闿截殺于他?”曹德點了點頭,道:“當然記得。亂塵這孩子性寬慈厚,又不喜與人爭斗,老狐貍卻要置他于死地,當真是可惡的緊了?!辈茚哉溃骸白怨耪伏h爭,只有勝敗成王,豈有好惡之嫌?換做我是老狐貍,這殺雞儆猴的手段我也一定會用!”曹嵩說話雖緩,但亂塵在窗外聽了只覺得一股透心的寒意。正搖頭間,聽得那曹德哦了一聲,道:“大哥的意思是,陶謙殺亂塵是小,要殺的反是咱們?”曹嵩點了點頭,道:“沒錯。這老鬼現(xiàn)在做夢都想將我們三個一并殺了,好免了他徐州一場禍患。只是人處世間、終是要為世間事所拘,我們現(xiàn)在什么‘好事’也未做得,他憑什么殺我們?他心里便是一萬個想,但師出無名,怎么向天下人交代?我如今雖已賦閑,但也算有些人脈,在士子間的名聲也是不差,他若無由頭的殺我,孟德定然興兵來討,到時候天下諸侯應而并舉、士子們又口誅筆伐,他就是另一個董卓了。嘿嘿,只怕到那時,這老賊有董卓的下場、卻沒董卓的本事,就憑他這徐州能頂?shù)昧颂煜掳偃f雄兵?”
曹德笑道:“大哥果然深算。老鬼欲殺大哥不成,便要殺亂塵來解氣……”曹嵩道:“倒也不全為解氣。張闿此人能力如何,他心中應是比我清楚。若是張闿今夜能殺了亂塵,我得不到解藥,這兩全其美的好事他定然開心。可若是張闿兩手空空回來赴命,他也不見得有多難過。畢竟這樣一來,他已經向我送達了警示之意,我再是如何,這段時間也不敢輕舉妄動的了?!闭f到這里,曹德又有一處生疑,問道:“誠如大哥所言,咱們不能獨自解毒,是怕他人知曉報復。為何他卻不怕自己毒解了,大哥卻是毒發(fā)身亡了?”曹嵩嘆道:“這便是老狐貍厲害的地方了。他既能讓張闿殺亂塵,亦能讓他人殺張闿?!辈艿碌刮豢跊鰵?,驚道:“大哥的意思是……老狐貍要卸磨殺驢?”曹嵩道:“正是。若今夜張闿當真得了手,他可先服藥除毒,然后再殺張闿。然后可以說亂塵本已取了解藥回府,可那張闿卻因當日郊外之事一直記恨,歸順是假、伺機報復是真,這一次勾結外人行刺不成,又是趁著亂塵不注意使絆子加害,更是意圖毀滅解藥,幸得亂塵武功高強,重傷之余仍是格斃了張闿,又是收攬了殘存的解藥、拼死回得徐州城中,向他稟明這張闿一黨的壞心。只可惜亂塵傷勢太重,只說了一半便已身亡,并未告訴他這解藥僅夠一人服用,加上他毒勢又重,便在不知情間將解藥吃了。到時候我、亂塵、張闿都死了,他來個死無對證,假惺惺的哭上一番,便是孟德日后曉得了此中的明細,卻也只能啞巴吃黃連、師出無名了。時日一久,這樁事便算揭過去了?!?p> 曹德聽他講完,心里又想了一陣,陡然一拍大腿,說道:“我明白了!大哥執(zhí)意讓亂塵去送解藥,便是要給那老鬼一個暗示——亂塵武功高強,已是平安的將解藥取了回來。你陶謙玩的花樣,咱們也是心知肚明。今夜刺殺一事,與咱們沒有半分干系,不然也不會做先毒再醫(yī)這般無腦的蠢事?!辈茚孕Φ溃骸敖褚归L談,你總是有了長進。只不過你方才這話中,又是漏了非常重要的一點。”曹德問道:“哪里漏了?”曹嵩道:“亂塵武功高強,前戰(zhàn)袁紹、公孫瓚二軍中的強將,后戰(zhàn)張闿合圍的部眾,放眼天下間又有幾人有得他這般武藝?我曹嵩若當真要取你這老狐貍的項上人頭,無異是探囊取物,所以我曹嵩是‘安心’到徐州避難來了?!辈艿罗哉菩Φ溃骸懊?,妙,妙。大哥這計劃中軟硬皆施,讓亂塵親身前去、更有恫嚇之意,往后老狐貍便是再有什么歪腦筋,動手之前也要好好的掂量掂量。”曹嵩笑了一陣,忽然重重嘆了一口氣,說道:“只可惜亂塵這個臭小子腦袋不靈光,將我這樁妙計毀了。哎,他本是一塊上好的璞玉,都怪他師父左慈不好,盡教他溫良恭儉讓、智信仁勇嚴這些不成用的迂腐道德,你看看,整日價為個女人沒得魂影……不成,待得他回來,我定要好生與他調教調教,這人世間的事豈能這般兒戲!”
亂塵立在窗外,聽得曹嵩這番話中的勾心斗角、爾虞我詐,冷汗都濕透了手心,可其父曹嵩說來卻是輕描淡寫,他武功雖高,但這般無影無形的爭斗,他又如何能御?他聽得身心俱寒,方方對曹嵩起的慈父形象頃刻間便已崩塌,那屋內燒有火爐、本應溫暖怡人,他卻覺得冰冷至骨,反是這窗外的寒雨森森,他倒覺得不過如是了。
亂塵正傷心間,又聽得曹嵩說道:“陶謙這個老狐貍一生千算萬算,卻是算錯了一個人。那個張闿,我初見他時便見得他印堂狹窄、人中距短,這等鼠頭獐目的面相正是小人之色,那陶謙卻是看中了此人的貪狠、欲要他做別人做不得的臟事壞事??蓮堦]這個人有噬主吞客之相,于陶謙也好、于咱們也罷,都不能久留……待得亂塵回來之后,我得讓他去清理掉這個禍害。不光是那個張闿,便是他帶來的那些部眾,一個也不能留!”亂塵原已是彷徨傷心之間,又聽得父親竟要自己去做這等濫殺之事,頓時膽寒,他與曹嵩雖是只隔了一層薄薄的木窗,但此刻已是咫尺天涯。正那時,曹嵩無意間注目向窗外,天色晦暗,于屋內依稀飄搖的油燈火焰中,曹嵩眼中的那一份狠辣陰鷙,直達極致。
亂塵只與那目光瞧了一眼,便不敢再看——這般刻薄傾軋的父親,這般爾虞我詐的徐州,豈有我這個容身之處?罷了,罷了,我還是去尋那位姑娘罷……可若是我尋不到她呢?那我便去桃園罷,去“見”得師姐一面,這輩子……這輩子不就過去了么……什么天命讖言、什么紅塵傾覆,我二十而亡、自此而止,不正是遂了你們的“天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