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伸手一摸,正好入口,告了罪,端起來吃了,真是苦,沒有漱口的溫水,也沒有蜜餞,滿嘴苦的直打冷噤…
那位梅娘子起身出去,端了碗溫水給我,我這才緩了過來,看她的模樣這水也沒有吐的地方,只能咽了下去。
她遞了帕子給我,輕聲問道:“娘子出門的時候,家里也沒人跟著?”
我不知如何回答,只好勉為其難道:“出來的匆忙…”
她又是皺了皺眉道:“不如…娘子送了消息給家里,或者你家那舅父,來個家里人來接你,或者來招呼你,總比你一個人強些…”
我越發(fā)不知如何回答,只能道:“我不想叫家人擔心,還望梅娘子收留我,待我養(yǎng)好些,再去尋家人,就是要麻煩梅娘子了…”
她怔怔看著我道:“你也是個要強的!女子太要強,會吃苦的!”
一時間,我二人皆無語…
良久,梅娘子長嘆一聲,輕聲問道:“南娘子…從家里出來的時候,知不知道…你是懷著的?”
我猛地抬頭看著她,不敢相信她說的,她臉色微暗道:“你不知道肚子里有孩子?”
我只覺頭皮發(fā)炸,我不敢往下想,那天…!
我瞪著她,她低下頭,輕聲道:“那天你渾身濕透了,一身血,郎中說…是小產…孩子應當是剛剛懷上,沒多久…也就一兩個月…”
我渾身哆嗦起來…我從來沒有往那邊想過…我怎么這么糊涂!婁婆子提過孩子的事,我怎么就忘了呢!我的孩子啊!我們的第一個孩子啊!…
我越發(fā)哆嗦的厲害,眼里的那個人影漸漸模糊,腹中一陣翻騰,胸口一熱,一口適才苦苦的味道泛了起來,才剛吃下去的藥,就這樣被我吐了出來…
我一直趴在床前,哆嗦著,一口一口的吐,嘴里委實苦,苦不堪言…我這是自作孽不可活!…可我那孩兒是無辜的!…
我真不知道我這樣的人,還活著做什么?…
那個不該在的人,應該是我才對!…
我應該同我的孩兒一同走才對!…
我一個人戳在這里做什么?…
那位梅娘子一直在喚我,我不理她,她為何要救我,她救我作甚?卻被她喚的很是厭煩…
胸口一緊,被她拎了起來,她額上青筋狂暴,斥責我道:“我以為你也是個堅強的女子,原是我錯看你了,你那孩兒走了,你就不活了?你的爹娘呢?你的家人呢?這些活著的你不管不顧,就想著那個不在的嗎?…”
這樣的青筋狂暴,我仿佛見過,只忘了是什么時候,什么人,仿佛就在前些日子…
是他!是他!也是這樣青筋狂暴的斥責,說我不信任他!…
你們都是對的,你們都有理,就我是錯的,就我不對…
那我還活著作甚?…
我不再搭理任何人,只想昏睡…
嘴里一苦,我就想吐,我知道那是芽兒在喂我藥,我不想吃,我想對芽兒說,不用吃了,卻是睜開眼的力氣也無…
恍惚郎中來了,急吼吼的問這是怎么了,之前都好起來了的,又直說另開方子…還給我用了銀針,本想推開的,也沒力氣,由得去吧…
昏昏沉沉之中,又是藥的苦味兒,我想吐,委實昏沉,沒力氣…
也不知睡了多久,漸漸有些清醒,睜開眼看著房梁,竟不知…身何在?…
“南姐姐?你醒了?”看著身邊這個頂著亂蓬蓬雙丫髻,細眼小臉的小丫頭,我應當是認識她的,一時間卻是想不起來了…
她雙眼紅紅的,仿佛熬了夜,看著我道:“我想你是聽得見的,郎中也說你是聽得見的,只是不想與我們說話,那你就聽我說好了…”
她吸了吸鼻子道:“那個郎中說的話文縐縐的,我聽不大明白,梅姐姐說你這是不想活了,說我們白救了你…我想…我是明白的…你不是不想活了,你是不知道咋活下去了…那年我娘我爹,我弟弟都走了的時候,我也不知道咋活下去…”
她是芽兒,我這才緩緩明白些,聽她接著道:“那年我們村子發(fā)大水,白天發(fā)瘋一樣的下雨,到了晚上那水就淹了起來,還好是夏天,我記得我娘抱著我,我爹架著我弟弟,拉著一桶吃的坐山坡上,就看著水蹭蹭蹭的往上漲,眼看沒過了我家的屋頂,我娘抱著我的手都在打顫,雨還在下,山上的樹、泥巴都被雨水沖下來了,我們到處躲!我爹把那桶吃的往我們的懷里揣了些,就都倒了,我娘急的問,他爹,孩子們吃啥啊?我爹瞪了我娘一眼,說命都要沒了,還吃吃吃!說著就把我弟放桶里,叫我弟抓住桶邊,扛著桶就往水里走,桶在水里飄了起來,我娘也急著把我放進去,我弟嚇得直哭,伸手來拽我,我爹就打他,叫他別拽我,要拽著桶,一定要拽著桶,我娘也叫我拽緊了桶,雨大,水太急,桶在水里直打轉,眼看著桶里進了水,我爹一把將我擼了出來,我一頭就栽到水里,我聽見我娘叫我的聲音,草兒!草兒!”
我以為我聽錯了,問道:“芽兒!你不是叫芽兒么?”
芽兒抹了抹眼淚,笑道:“芽兒是梅姐姐給改的!我爹嫌我是個女兒,說女兒家就是顆草,就叫我草兒,可我娘說,草兒好啊,再你精心種的莊稼,都不一定種的好,這草卻是不用費心就長的好,我娘說我就要像草一樣,隨風長,長得高高壯壯,漂漂亮亮的…可梅姐姐說我到了這里,到了繡坊,就要像顆樹一樣發(fā)芽,重新長過,就給我改了,還說女孩子才不是草呢!”
我想點頭,卻依舊沉默了,半晌,我摸著眼淚問道:“你娘救了你?”
芽兒點頭道:“是啊,我娘可能干了,她拽著我的頭發(fā)把我拽出來,我吃了水,就想攀著我娘,我娘叫我別攀她,叫我抬頭,叫我蹬水,說我要是不會蹬水,只會攀著她,就是我們娘兒倆一起死…我聽我娘的,抬頭、腳蹬、手劃…就那樣,我學會了鳧水…可水越來越大,越來越急…起初,我還能聽見我弟的哭聲,我爹一直在哄著他,后來聽不見了,我娘急的扯著嗓子叫我爹、我弟,沒人應…我娘又擔心我,還好,我和我娘攀到一棵大樹,天又黑,又下雨,水聲很大,轟隆隆的,我娘和我扯著嗓子叫我爹、我弟的聲音,都被遮蓋了,水一路往上漲,我和我娘一路往樹上爬,樹越來越細,搖搖晃晃的…我娘爬到我身邊,把她懷里的吃的都一股腦的塞到我懷里,緊緊的抱著我,對我說,草兒啊,要牢牢的抱著這顆樹啊,可記下了!…我哆哆嗦嗦點頭,剛想問問我娘,冷不冷…”芽兒頓住了,我卻不敢往下聽…
“我娘就不見了…”
我再忍不住,大哭起來,把芽兒也惹得哭了,芽兒斷斷續(xù)續(xù)道:“我起初想著…我娘定是…去找我爹…我弟去了…只我一個人…害怕的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