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古怪?!彬囎悠蹖β丰降?。
“這不算廢話?”路岌山冷冷一言。
“路武坤想要將她女兒作棋子,安插在我身邊?!?p> 驀子欺皺起眉頭,更加古怪了。
“你會不會覺得,這種父親也很古怪?!甭丰酱蛄苛艘幌买囎悠?“不是所有父親和你父親一樣?!?p> 驀子欺眉頭更緊。她張了張嘴,卻又合上。擺明了有話說又猶豫不決的樣子。
“想說就說?!甭丰接行┎荒蜔?。
“你見過我父親?”
有一股冷風(fēng)吹進(jìn)路岌山的袖子,又從他衣襟處溜出來,往他發(fā)間逃去。
“沒有。方才只是猜測?!彼樟耸昭凵?。
過了一會兒,他又看了驀子欺一眼,道:“你之前是在找你師父嗎?”
驀子欺點點頭。
“以后不要找了?!甭丰?jīng)]有挑明了說。
“找到也沒意義了?!?p> 驀子欺皺起眉頭。一個刺客殺手,最明白這兩句話什么意思。
她常常對強(qiáng)烈要求見被殺者尸身的雇主說這兩句廢話。
她手里的劍脫落出來,之后她就呆站在那里,面無表情,或者說表情呆滯。
然后一顆滾燙的淚從眼眶里火辣辣的流出。
驀子欺轉(zhuǎn)過身,就往林子深處跑去了。
路岌山看著驀子欺的背影,想起了一個人。
那個人在五年前,經(jīng)歷了喪母之痛。
他那對他極其嚴(yán)格,刀子嘴豆腐心的瞎子母親,那個慘無人道,從小都沒對他笑過的母親終于死了。
怎么就死了呢?
他跪在床榻旁,哀聲痛哭著,拉著母親的手,看著母親那風(fēng)韻猶存的面孔。
母親挺著最后一口氣,說:“你能安生的活下去了……”她死時卻是笑著走的。
她逼自己孩子學(xué)習(xí)千山門劍法心法,從四歲開始,拿起自己根本拿不動的劍,一個招式,一個力道走向,只要不對,便是一頓痛罵。再大些,四書五經(jīng)與攻盈術(shù)善,他晦澀難懂的在母親的打罵下一口一口的咽下去。
然后,他成了千山門門主最得意的弟子,她成了每個母親都想成為卻絕對成為不了母親。
最后,他走上了門主之位,母親走去了鬼門關(guān)。
記得母親走時,一個天星照的瘋道士說她要下地獄,因為她作了半輩子孽,他把那道士轟出了千山門。
這個人,當(dāng)然就是路岌山。
他確實是坎坷。
“你知道你為什么叫岌山嗎?”母親抓住路岌山幼小的肩膀。
“因為你的路,注定坎坷,就是坎坷,把腳磨出血,你也要走下去,所有英雄,都是這么過來的,你要當(dāng)英雄!”
路岌山望著驀子欺的背影,怎么都不能移開目光。
“子欺……”高千看著穿著孝服的驀子欺。
驀子欺擦了眼淚,起身行禮。
“你把,你爹教你的劍法,再舞一遍?!?p> 驀子欺掏出劍來,揮淚如雨,揮劍似虹。
她的衣袖在風(fēng)里微微蕩漾,像極了驀無名朝著她,拿著手里的玩具跑來時的樣子。
她對父親的微笑的面孔停留在幼年。
她記得父親只說二字:感恩。
就在這時,高千突然在她身后說:“朝我砍吧,把我當(dāng)做林勤!”
二人比武舞劍,似是比武,更像是舞劍。
風(fēng)飄飄而雨落,人離離而淚灑。
她的親人盡皆將她拋之,她又要怎么活在世上?
只有帶著執(zhí)念。
驀子欺撲在床上已經(jīng)哭了一夜,早晨卻稀里糊涂的睡著了。
等到晌午,才算朦朦朧朧的醒過來。醒來也是被路岌山吵醒的。
路岌山坐到正案后,叫驀子欺坐到他一步外的側(cè)案后。
“誰殺的我?guī)煾??”驀子欺的眼淚再次縈繞在眼眶里,語氣卻有氣無力的,疲憊不堪。
“病死的。”路岌山倒上茶。
好端端的怎么會病死……驀子欺拭去眼淚,沉沉的低下頭。
路岌山看著驀子欺的頭發(fā),那烏黑烏黑的頭發(fā):“你有什么想說的,就可以說?!?p> 驀子欺微微抬起頭,倒了杯茶,慢慢喝起來,淚還在眼眶里流轉(zhuǎn),她不想讓淚留下來。
“你以為你憋在心里,就能節(jié)省很多氣力嗎?你把你的氣力放在了抑制上,你用錯地方了……”路岌山強(qiáng)忍住自己的焦躁。
驀子欺依舊不說話。
“啞巴,你真是啞巴嗎?”路岌山不知道為什么,自己為什么那么想讓她開口說話,他不知道內(nèi)心這股焦躁源頭何處。
驀子欺放下茶杯,聽著路岌山的話,淚水奪眶而出,她連忙拭去,卻再次流下。
路岌山看著她并未看著他的眼睛。那雙他什么都看不到的眼睛。
其實一直以來他并不是看不到,而是故意捕捉的,什么都沒有。包括利益,無情,冷漠,城府,懦弱或者勇敢,心計或者謀段。
她眼里,只有喜怒哀樂和眼淚,她心里的表情從來都能表達(dá)到面孔上,不需要怒時,她就不會怒。應(yīng)該淡然時,她自然而然面無表情。
有一種遮掩,便是毫無遮掩。這類特殊,在江湖,又成了一類有意無意的欺詐。像是路岌山那雙捉摸不透的眼睛,他的笑,是慘然還是燦然,都是這類欺詐。
“啞巴驀子欺……你可不能再當(dāng)啞巴……”路岌山走到她案后,抓住她的肩膀。
“師父說過,廢話不說,多說無用。”驀子欺一說起師父二字,接下來的每個字都是在絞她的心。
“……”又是高千。路岌山現(xiàn)在簡直要把高千尸首找到再把他碎尸萬段。當(dāng)然,如果高千還活著他肯定不會這么想。
“只要想說出口的話,都不是廢話?!甭丰綗o奈又憤恨的講。
“可……”張開嘴又能說什么?
路岌山看著驀子欺,驀子欺看著路岌山。他那雙眼睛里鋪滿了月光,就如同千山門的山頂。
那是片如玉如海的碧天。他的眼睛又有多干凈。
如若真的是欺詐,又有多少人以此甘之若飴。
驀子欺擦去眼淚,看著路岌山。
“只要想說的,都不是廢話。”
“我想說,我……”驀子欺眼睛紅腫著:“我想父親,我想師父……”她崩潰的捂著臉大哭起來,不到一個月,她沒了父親,沒了師父,失去了至親,又寄人籬下。她不能再過刀口舔血的日子,她只有一個目標(biāo),殺了林勤。
報仇的日子卻往往一瞬而去。
可她又不想報仇。她不想讓自己天天活在陰霾里??粗丰奖蝗f戶圖所牽制,這也是一種陰霾。
路岌山看著驀子欺,不再與她說話,這就夠了。
“回床上歇息吧,我會把話寫下來,醒來你再看。”
路岌山重新坐在案后,看著驀子欺躺在床榻上,操筆而言。
莫以舊訓(xùn)抑制精魂,莫以無用功牽扯氣力,莫被仇恨蒙蔽雙眼,莫要完全相信這個江湖。
路岌山放下筆,這是當(dāng)年先門主給他的話,他傳授給了驀子欺。
他又多希望在他的往昔之中,有個路岌山,可以這么告訴他,要告訴他開口說話。
他看向驀子欺,屏風(fēng)后的她睜著疲憊的雙眼,透過屏風(fēng)的薄紗看向他。
她知道他在看她,他也知道。
他仿佛在她眼里看到了他,她在他眼里看得到自己。
二人對視之時,時間都可剎止,風(fēng)云都停止游走,生死也停轉(zhuǎn)輪回。
四海皆靜謐,八荒盡無聲。
驀子欺再次看見他站起身,緩步走出了房間。
等到路岌山離開,她才扭過頭,輕輕閉上了眼睛。
她在等著什么,她覺得這種等,很危險,很不靠譜。
路岌山往正山堂走去。
“沒左輔的日子還真不好過啊……”戶恕看著路岌山往茶盅里倒茶。
“玉戒要做七天。”
“這么了解溢華亭業(yè)務(wù)?”戶恕坐到案后,看著路岌山那疲憊不堪的模樣:“你把高千的事告訴驀姑娘沒?”
路岌山聽著“驀姑娘”三字有些刺耳:“驀姑娘?你與啞巴很熟悉嗎?”
“不要叫人家啞巴,怎么也是個女孩子吧?雖然有點厲害,有點素氣,但也是個……天物?太過了……也是個美人……美人胚子??!”
說了這話,路岌山心里更是堵得慌:“你有什么事嗎?”
戶恕笑笑,道:“我想去八荒驛站等消息,來與你辭別如何?”
路岌山心中疑惑:“等消息?等什么消息?”
“萬一嘯梅山莊也想在萬戶圖上添一筆呢?我正好搶這個功勞……”戶恕說罷,接著說:“順便給路門主警惕著莫蕩衍。”
“重陽節(jié),我一定會來的,你既然要唱大戲,我戶恕定然要捧場。”戶恕燦爛的笑笑。
路岌山深呼了口氣,沒有理會戶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