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榻上的女人臉上泛著高燒帶來的紅暈。
很冷,非常冷……容晴即使在昏迷之中,也潛意識地往被子里縮著。
鐘秀從柜子里找出了一條褥子,給容晴有蓋上了一層,將她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邊角都塞好。
微涼的手掌覆在她的臉上。而回饋來的滾燙熱度讓鐘秀心驚不已。
鐘秀想著要找點(diǎn)東西來降溫,雖然沒有清水,可是外面積蓄出的雨水還是可以汲點(diǎn)來,給容晴擦一下。
無力躺在榻上的容晴,根本感覺不到鐘秀的短暫離開。
這一場高熱來得氣勢洶洶又理所當(dāng)然。
很冷……可是被子又壓得她好沉,根本喘不過氣來。
容晴仿佛做了一場不是夢境的夢。她沉默地走在山路上,路旁是皚皚白雪,腳下是平坦的黑石臺階。
北極雪山上的流光劍宗,是修界中的龐然大物。大大小小的宗門或組織,都對其俯首稱臣。甚至,只要能和劍宗搭上一星半點(diǎn)的關(guān)系,都覺得異常榮耀。
但只有真正在劍宗生活過,才明白這里有多冷清寂寞,與熱鬧的紅塵俗世是兩個極端。
與她同行的是重宇劍主,還有只到她腰側(cè)的除淵。
他們面色如常,身著純白道服仿佛與雪景融為了一體。
容晴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兩個一點(diǎn)點(diǎn)越過她,在視線中越走越遠(yuǎn)。
不要!重宇……等一等我吧。
容晴想加快一點(diǎn)速度,跟上他們。
明明不覺得累,可不管她怎么焦急,她的步子永遠(yuǎn)是這么不緊不慢。容晴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的身影消失在飄飛的雪粒中。
“師姐。”一道溫和的女聲在耳邊響起。
是虹非。
容晴看著自己的雙手,左右手各掐了一個訣。渾然不覺自己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另一個場景了。
一心二用,同時掐出不同的手訣。這是從練氣開始就要學(xué)習(xí)的。
法術(shù)發(fā)展到現(xiàn)在,曾經(jīng)需要兩只手一起掐訣才能施展出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簡化到一只手就可以了。一個手訣就能引導(dǎo)一個術(shù)法,只要兩種術(shù)法在靈力運(yùn)行路線上并不沖突,就可以通過掐不同的手訣同時用出。
劍宗弟子俱是天資聰穎之輩。這于他們而言,不難。稍加練習(xí)即可。
可容晴做不到。
明明最近已經(jīng)練習(xí)得很好了啊。瞪著那不受控制的左手小指,仿佛凍僵了一般,靈力流動到這里的時候,就再也前進(jìn)不得。容晴僵硬著身子,冷汗都快下來了。
她緊張地抬頭,正對上虹非鼓勵的眼神。
容晴垂下頭,一遍一遍重復(fù)著,可那小指就是不聽使喚。她根本不敢扭臉去看旁邊人的神情……
即使知道劍宗弟子不會有無聊的嘲諷情緒,但在他們的注視之下,急得臉都紅了。
“沒關(guān)系,我們今天先繼續(xù)練新的手訣,”虹非的聲音在她耳邊隱隱約約,“到時,這手訣對師姐來說也不難了?!边@話是傳音給容晴的,她本該松口氣。哪怕同是練氣,但她輩分過高,眾人之中只有她做不到的話,實(shí)在是太沒有面子了。
容晴沒忍住,鼻子一酸,眼淚流下來。
鐘秀頓住手里的動作,只見容晴緊閉的眼角不停地滲出淚液。
汲了雨水的帕子被鐘秀疊成方,蓋在容晴額頭上。手這才得了空,拭去她臉上的淚痕。
容晴迷迷瞪瞪地睜開眼。
“是你?!笨吹界娦?,她就知道剛才不過是一場夢境,或者說是一場回憶。
她出聲,可這聲音太微弱。鐘秀低頭,挨近了她。“先生,這是怎么了,先生?”
容晴又什么都說不出,只能不停地流著淚。
她知道,自己應(yīng)該是發(fā)燒了,距離上一次生病,實(shí)在太過遙遠(yuǎn),她自己都記不清當(dāng)時是什么感覺了。相比起身體上的重重煎熬,心上的苦痛,似乎可以借此稍微傾泄出來一點(diǎn)。
鐘秀著急地抬手拭去她的眼淚,直到自己的雙手都是濕漉漉的。
“我的手!”容晴突然想起來,大聲問鐘秀,“他斷了我?guī)赘种???p> 在鐘秀耳里聽到的,是跟小貓叫差不多微弱的聲音。
鐘秀僵住了,不敢動彈。
“先生,只是傷了左手而已?!钡吐暟参?,“您還能寫字。而且!”鐘秀緊緊盯著容晴,生怕她想不開,語氣中還帶著希冀,“您不是說了,會有人來救我們的。到時候我們不僅能離開這里,救我們的人說不定還會為先生報仇。”
容晴撇過頭,沒有搭理她,也不想嘲笑她的異想天開。
掙扎地抬起自己的左手。整只手都被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從滲出的血跡位置判斷,應(yīng)是小指了。容晴這般想著。只是輕微的抬起動作,都傳來一陣鉆心的痛。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沒用?”容晴這么問,也沒想要得到對方否定的回答。
眼中所見是鏤花的帳頂。昏暗光線下帶著大片的陰影。
容晴狠狠地吸了下鼻涕,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再度濕潤眼眶。脹痛的頭部,還有渾身上下不停傳來的疼痛,讓她想好好休養(yǎng)都做不到。
“我知道的,其實(shí)我又沒用,又不肯好好努力。”容晴自顧說著活,“反正有人養(yǎng),當(dāng)個廢物那又怎么樣?!?p> 但這些都是有代價的。于是只落得一個無力的不情愿。
“是我太喜歡……太習(xí)慣逃避了?!?p> “先生,快休息吧,別說了?!辩娦闶钦娴膿?dān)心,容晴的嘴唇發(fā)干起皮,可眼神熾烈得讓人心驚。
“我偏要說下去?!彼冻鲆粋€挑釁的笑容。但看起來又那么悲傷。
容晴抬起完好的右手,因著鐘秀湊得近,直接環(huán)上了對方的脖頸。
“實(shí)話告訴你罷。這個時候都沒有人來,就是沒有人來了?!比绻〕堑男奘肯胍粉?,或者是救援,當(dāng)然是越快越好。在書肆的嘉嘉怎么樣都該被發(fā)現(xiàn)了才是。除非……是知道了她們的情況,也不愿來,因?yàn)椴恢档茫?p> 確實(shí),容晴明白自己因?yàn)橄硎苓^太久的優(yōu)待,所以思考的時候總是把一切想得太理所應(yīng)當(dāng)。如果她是流光劍宗的余容,根本就不會淪落到這個地步??伤x擇了逃離。一個凡人余容,又算得了什么?
“你?。 辩娦憬K于生氣了。仰起身,將容晴的手臂甩開,也不管這粗魯?shù)膭幼鲿粫屓萸缡軅?p> 她狠狠瞪著躺在榻上的的那個女人。她的先生,她第一眼就羨慕的人。
“混賬!你怎么能說這樣的話!”鐘秀喘著粗氣。這是她能說出口的最大的惡言了。
簡直是無妄之災(zāi),從遇到容晴開始就流年不利。先是她抱走了嘉嘉,然后又是今晚被牽連著擄走,一路上擔(dān)驚受怕,僥幸沒有受傷,又奔波在照顧她和郭夫子之中。鐘秀心中還一直掛念和擔(dān)心著嘉嘉,還一直堅信著能夠回去,現(xiàn)在容晴見不得她好似的直接戳破了她的希望。
“沒用就別禍害人啊?!辩娦氵煅手?。
容晴沒有回答,垂著眼。
終是不想再看到對方,鐘秀轉(zhuǎn)身跑到門外。
“砰”一道極大的關(guān)門聲。
容晴想著,鐘秀應(yīng)該跑到夫子那里去了吧……反正是不想見到她了,如果都是要死的話,也沒有那個必要花力氣來照顧她這樣的人。
容晴瞪大著眼睛,望向帳頂。不是沒試過合上眼皮,可眼球也脹痛著,很熱,還不如睜開好一些。過了一會兒,也沒見鐘秀回來,容晴終于小聲地嗚咽起來。
呼吸之間都是哭音。
直到眼皮一涼。
“你干嘛回來啊?!比萸缫е健?qiáng)行止住哽咽聲。
這回輪到鐘秀不回答了。沉默地用重新涼過的巾子擦著容晴的臉。
容晴也沒話好講。任鐘秀坐在她身邊給她擦臉。
好不容易找出的蠟燭在桌上亮著火光。沒人挑芯子,惹得它不時明滅一下。兩人依靠著的身影就在地磚上輕輕晃動。
“先生想說什么,我都聽著?!辩娦忝蚱鹱?,“只要先生不說我們回不去的話?!?p> 她剛剛其實(shí)根本沒有跑遠(yuǎn),關(guān)上門就泄了氣,找了個拐角口蹲下。她還想再看到嘉嘉,容晴就是她唯一的指望。
這些殺人不眨眼的“仙人”會放走她們嗎?想想就覺得不可能??芍灰幸痪€希望,能活著回去嘉嘉身邊,她鐘秀就不會退縮。
容晴突然笑出聲,“不是吧……你指望我?”簡直不敢置信。
容晴當(dāng)然讀得出鐘秀眼中的堅定意思??蓮膩頉]有人對她抱過太大期待,她自己的母親是這樣,劍主們也是這樣。鐘秀會指望她,不過是在這么個山窮水盡的境況下罷了。容晴冷酷地想。
“怎么了?”
“你會失望的。”
“不會。”
“你會。”篤定。
“就是不會!”鐘秀看向容晴,低聲道,“先生有什么顧慮嗎?如果您愿意的話,就告訴我吧……說不定說出來之后,就能快點(diǎn)好起來了?!?p> 容晴想笑,哪有這么簡單。
沉默了一會兒,許是覺得躲不過去,又或是自己其實(shí)也等了很久,想有個人可以傾訴,她還是在鐘秀的注視下開口:“其實(shí)……我出現(xiàn)在這個世界上,是身不由己的。很久以前,”容晴略去了八百多年前這樣的說法,“我出現(xiàn)在一片很大的海灘上。那里不是很大,我找不到吃的,也不會做吃的,我連自己在上面熬了幾天都不知道。后來我只記得吃了不知道什么東西,肚子痛得……我覺得我呼吸都是一種錯誤?!?p> 這種痛覺當(dāng)然因?yàn)闀r間太過久遠(yuǎn)而遺忘了,只是這疼痛的印象還殘留在那里,讓她害怕。
“等我醒過來的時候,就看到一個人。終于看到一個人?!比萸缒α艘幌?,“而且你不知道,那個人有多好看。”
鐘秀靜靜聽著,知道這時候容晴不需要她回話,只是想有個人能聽她說說話罷了。
“他救我是有條件的。其實(shí),不管什么條件,只要別拋下我,我都會答應(yīng)的!”容晴想了想,“會考慮……答應(yīng)的?!?p> “他讓我和道子……”她極力忍住哽咽,嘴唇開開合合,“合修”兩個字輕到她自己都聽不見。
就像溺水的人只想抓到一根浮木,即使那根浮木帶著刺也不在乎。
“先生,不要再說了?!辩娦懵牪欢?,可也察覺得出容晴說的話,讓她好不容易穩(wěn)定下來的情緒,隱隱又要崩潰。
“沒關(guān)系,反正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比萸缪b作滿不在乎地說道“我拿了他們元陽,我才是賺到的那一個,不然我哪能活那么久。多少人殺來搶去的資源,我想要就能有。”
“他們把我養(yǎng)得太好了。而我……就是一個一廂情愿的白癡?!比萸绾孟窕氐搅水?dāng)初的那一刻。
她跟隨著重宇劍主,去過凡塵深處,去過奇詭秘境,去過煞氣彌漫的古戰(zhàn)場。她第一次好好地看了這個世界的模樣,不再憂慮恐懼。因?yàn)樗窃谝粋€非常強(qiáng)大的人身邊,而她就是知道這個人會保護(hù)她,所以用不著害怕。怎么會不喜歡這個人呢?又好看又強(qiáng)大。只要能和他待在一起久一些,心里仿佛就生出無限歡喜。
可她能那么久跟在他身邊,不過是因?yàn)樗趯ふ蚁乱蝗蔚雷?。沒有任何危險,所以任由她跟隨。直到這場旅程走到了終途。
容晴不知道又找到一個人和劍主體質(zhì)相同的概率有多低。只知道她在聽到重宇對除淵許諾他是下一任道子時,心痛得不能呼吸。
“只要是道子需要,我就要做到。當(dāng)初就是這么約定的。想要解除,那我非得化神不可。改變體質(zhì),不再被他們需要?!比萸绱怪^,“又或者,像現(xiàn)在這樣?!弊兂煞踩耍瑹o法合修?!拔蚁胫纤?,但更可能哪一天,他們不愿意忍耐了,又把我?guī)Щ厝??!?p> 容晴看著鐘秀,“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笑話。”
鐘秀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覺得先生突然某一方面和嘉嘉特別像,有太多的心事,而她無法聽懂。
“不管結(jié)局怎樣,只要現(xiàn)在做的事情,不覺得遺憾和羞愧就好了?!辩娦憔o緊握著容晴的右手,想要給她一點(diǎn)力量,“而且我討厭先生不信我,我明明說的是真心話?!?p> 鐘秀緊緊盯著容晴的眼睛,“不管別人信不信先生。那是別人我管不著,但我相信先生?!?p> 容晴的眼前是濃密的水霧,可即使如此,她也沒移開回看鐘秀的視線。
她很想問,你真的知道你說了什么嗎?
“我會一直記得的?!蹦呐掠幸惶爝B你也忘記。
容晴深吸一口氣,抽開在鐘秀手心的右手,帶著決絕,將包扎在左手上的布條粗暴地抽開。任憑那好不容易壓住的傷口再次迸出血來。
所謂虛張聲勢的強(qiáng)大,連她自己都看不起。
抹去臉上的淚痕,從來溫和軟弱的眼神隱隱透出瘋狂的兇意,不顧鐘秀驚慌中想要幫她止血的舉動。
“我的書箱,幫我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