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葉星憐第三次被藥鋪的人看見她在后巷拾東西,前兩次她都堪堪逃過除了這次。
她那懷中簌簌掉下來一堆零碎的東西,隱約能分辨出是些麻黃、葛根、白芷防風(fēng)之類治療傷寒的藥材。
少女雖在地上跪著但單薄的脊背卻挺得筆直,兩片胛骨突出宛如透明蝶翼振翅欲飛。
“因家中貧寒買不起藥材,所以出此下策在貴店后巷撿些勉強可用的。娘親久病不愈已是山窮水盡了,還望諸位大人酌情大量?!?p> 說完葉星憐垂下頭顱以面伏地,重重地給一旁的看店管事和幾位小廝磕了三個響頭。
只是這藥店里有位小廝平時最是欺貧怕富之輩,見狀嗤嗤譏笑,“葉大小姐也有今天吶,往日我們這些平頭百姓可連您一個衣角都瞧不見。”
他說著說著看似無意實則有心地往前挪動腳步,狠狠地碾在少女手背上。那白皙的皮肉立時變得通紅,映著那漆黑的腳印顯得有幾分可怖。
葉星憐一聲不吭,垂著頭停了片刻見無人做其他表現(xiàn),最后卻是從地上爬起來了。她極有風(fēng)度地向一行人福了個禮然后抬腳走出了藥鋪,自始自終都再沒看那地上藥材一眼。
那管事此時終于忍不住往前走上幾步,吶吶開口,“姑娘,這藥材……”
“不用了,多謝?!?p> 自稱濟世懸壺的藥店都尚且如此,這世上落進下石、拋妻棄子的事情她也少見多怪。
葉星憐心底一片平靜,眼神卻越來越?jīng)觥?p> 破敗的茅草屋內(nèi)傳出斷斷續(xù)續(xù)的咳嗽聲來,呼嘯著的風(fēng)卷起地上的枯葉飄入空中。烏云蓋頂醞釀出一場磅礴雨勢,葉星憐抬頭看著天空自是知道,她的娘親也如這暮春將盡了。
與魯陂一戰(zhàn),東褚的幾萬大軍全軍覆沒。
那報信的最后一人也不知是如何只用了兩日便跋涉回到了上云府,倒在宮門前告知戰(zhàn)敗的消息后就吐血而亡了。
此次戰(zhàn)前領(lǐng)軍的正是她的舅舅和外祖父,犯下這樣的滔天大罪雖已身死,但旁人都說天子未曾株連九族已經(jīng)是莫大的仁慈了。
家產(chǎn)被抄了充公,仆人和管家卷著一些私財拖家?guī)Э诘仉x開了明府,這個曾經(jīng)無比輝煌的將軍府邸好像一夜之間便破敗了。
葉星憐自小便仰慕外祖父文韜武略,舅舅一桿銀槍舞得如颯踏流星。他們做將軍時擊退了不知多少外敵,不知勝了多少場戰(zhàn)役,哪怕平日里見了惡霸當(dāng)街欺凌之事也必定伸出援手。
但似乎朝夕之間所有人對他們只剩下了謾罵、責(zé)怪,甚至有百姓說,若不是明家父子死無全尸必叫世人唾沫淹了他們的墓碑才好,叫二人在無間地獄里也深受其苦。
而自從從拭陽道傳來舅舅和外祖父的死訊,家中便開始變了風(fēng)向。沒了依仗的母女二人竟然是連下人都能隨意欺辱的存在,飯菜里沒有特別的“照料”已經(jīng)算得上顧及往日情分的了。
屋內(nèi)一股落灰和潮濕腐敗的味道,而躺在那草床上的婦人面如禞素雙唇呈灰色。她咳嗽不止,見少女進屋勉強以拳抵住胸口露出一個微笑來,“阿憐?!?p> “娘親,是我無用。”
往日被病痛糾纏終日艾怨的婦人眼里一片澄澈,望著少女的眼神如同一汪拘著金色碎光的溫柔湖泊。
她輕輕摸了摸葉星憐的頭發(fā),又怕將自己的死氣傳染于她便縮回手慢慢地端莊地疊放于胸前,“阿憐,這都是命不怪你。我悔恨識人不清錯嫁葉仲川,也怨懟自己從未聽進哥哥與父親的半句勸說,如今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命?!?p> “只是,連累了我們阿憐。”
“是娘親不好,知道那藥來之不易還摔了它?!彼劾镌秸f越亮漸漸沁出晶瑩淚水來,兩顴處是不正常的紅暈,這樣竟依稀可見舊日的風(fēng)流與美貌。
葉星憐心有預(yù)感知道這已經(jīng)最后,便伸出手與她的手緊緊握在一起。
“阿憐,我的好阿憐,我好后悔,沒有多愛你?!?p> “你一個人該如何,我真的,”
“好后悔啊。”
婦人布滿了斑駁皺紋的手一下跌落,少女如何去執(zhí)卻也再無法讓它擁有溫度和脈搏。剎那窗外狂風(fēng)大作電閃雷鳴,嗶哱大雨傾盆已至。
一席破草簾草草裹尸,任誰能想到這里面之人是當(dāng)年名動?xùn)|褚十八府的明家獨女明懷瑟呢。
父子兩門將軍獨寵一女,錦緞綢羅寶石珠翠哪樣不是唾手可得。只是驕縱慣了識人不清更不肯多聽勸阻便叫人輕易使了手段騙了一顆芳心,才落得如斯下場。
葉星憐冒雨拖曳著草席往亂葬崗前行,她覺得微有吃力更多地卻是對父親的怨恨,為外祖父和舅舅死后被萬千百姓唾罵感到不公。
果然葉仲川終于厭倦了明懷瑟不久后隨便揪了個由頭便休了她,將她們母女兩人趕出了家門。
天地不仁,萬物芻狗,這樣的渺渺眾生也不過是在天道擺布之下而已,可是何其不公。
何其不公。
因是大雨,烏云低垂雷霆翻滾,有些隨便埋的棺木草席便露出一角來,橫亙在荒蕪焦黑的地面上。
少女跪在泥漿里找了一塊最平坦也最干凈的地開始刨挖,母親素來喜潔如果選的地方不好夜里一定會跑到夢里來狠狠罵她的。
雨水混入泥土便越來越難挖,葉星憐不知何時指甲挖到一塊石頭頓時從中折斷,雖然疼但還不到不能忍的地步但她臉上已經(jīng)有溫?zé)釡I水沿著臉頰滑落。
葉仲川從小便對她冷淡,母親明懷瑟心情好時便像逗弄哈巴狗似兒地給幾個笑臉。與葉仲川吵架了對她便是一頓責(zé)罵,怪她不中用怪她討不了那個人的歡心。
她自小,性子便與這二人截然不同,淡漠自矜,銳利里帶著一絲桀驁。
不知挖了到底有多久,一個大坑才終于勉強成形。
少女滿手的鮮血與泥水混在一起,她揭開草簾一角仔細打量婦人最后一面。
葉星憐俯身將臉頰蹭在婦人肩窩里,聞到了那股劣質(zhì)濃烈的藥味混合著泥腥之氣,她鼻子酸澀異常終于嚎啕大哭起來。
“娘親,娘親?!?p> 這是她在這世上最后的親人了,如今天大地大竟然不知道該去何處容身。她不知道是如何將那草席推入坑中的,一面哭著一面用泥巴將坑填滿。
后來葉星憐去拾零碎藥材時聽人說到,葉仲川已經(jīng)將那位小妾或許說是他夢寐多年的心上人終于扶了正。此時葉仲川應(yīng)該與他珍愛多年的心上人小意地纏綿吧,他們那位好女兒討巧賣乖承歡膝下。
“啊——————”
“蠅營狗茍之輩享樂榮華,淳良秉正的人卻要擔(dān)負罵名;薄情寡義的軟香在握,一往情深的含恨而亡。”
“老天,你是什么賊老天。命,我才不信什么命!我命由我不由天!天若攔我阻我,破了這天又如何!”
天邊一道紫色雷電應(yīng)聲亮起,隆隆之聲響徹長空。
站在夜雨里的少女污泥加深狼狽不堪,但她雙眼卻亮的宛如兩簇明明火焰,葉星憐站起身來,一道又一道雷電劈來她卻依舊立得宛如一柄直指天際的長劍。
接著轟隆一聲巨響,一道粗如蛟龍的雷電奔騰而來直擊她天靈,少女眼前一黑終于倒下。
“咦,竟然是劫雷證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