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姜靜靜地站在隊伍末端。
九名侍婢一字排開,被叫到花廳里訓(xùn)話。
管事的張嬸一個個挑剔過去,吹毛求疵地看誰都不順眼:“你,領(lǐng)子歪了不知道么?你,胸開得這么低干什么?準(zhǔn)備勾引誰?。窟@是相府不是妓院!還有你,衣袖上那么大兩補丁,不知道的還以為相府多苛待下人不給發(fā)衣服呢!”
被訓(xùn)的婢女小小聲地反駁道:“是好久沒給發(fā)布了呀。上次發(fā)還是公子去世前呢,都過去一年了?!?p> “你說什么?”張嬸瞪眼。
那婢女連忙噤聲。
張嬸繼續(xù)挑剔:“你,膝蓋上有污漬;你,頭發(fā)太油膩,去洗一洗;你……”輪到最后一個秋姜,從上到下——
烏黑的長發(fā)一絲不茍地綰在腦后,用一根竹簪緊緊箍住。
小臉白白凈凈。
衣服整整齊齊。
從頭到腳沒絲毫出挑的地方,自然也沒什么可數(shù)落的。
最后,張嬸只好咳嗽著說了句:“別一副呆呆愣愣的樣子,機靈點?!?p> 秋姜應(yīng)了一句是。
聲音不高不低,不好聽也不難聽,就跟她的人一樣,放人堆里就找不著了,不具備任何特點,因此也就不會犯什么錯。
張嬸把這九名丫頭又從頭到尾看了一圈,語重心長道:“今兒晚上的宴席十分重要,要宴請的客人十分尊貴。你們都給我打起精神來,把差事辦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漂漂亮亮的,崔管家那有賞!知道嗎?”
“知道?!本湃她R齊應(yīng)道。
張嬸點點頭,吩咐那就開始準(zhǔn)備吧,說完一扭一扭地走了。
一名綠衣婢女對著她的背影啐了一口:“區(qū)區(qū)一個廚娘,真把自己當(dāng)根蔥了。要不是崔管家病了,哪輪得到她指手劃腳?”
“噓,不要說啊,被她聽見可就慘了!”
“聽見就聽見,反正這府里頭的差事我也不想做了。公子在世的時候,一年發(fā)兩回布,逢年過節(jié)還有紅包。薛相接手之后,一直沒發(fā)布,紅包更是一文沒有!他可也是當(dāng)過下人的,把當(dāng)下人的苦全給忘了!”
衣袖上有補丁的婢女連忙捂住她的嘴巴:“越說越不像話了,相爺豈是我們能議論的?人家那是天上的鳳凰,就算一時被貶為奴,那也跟咱們不一樣,更何況又飛回天上去了?!?p> “要不是公子死了輪得到他?”綠衣婢女說著,眼圈就紅了起來,“公子為什么去得這么早哇,可憐的公子……他可知道,他一走,連府里頭的下人們都跟著開始受苦了哇……”
被張嬸指責(zé)為頭發(fā)太油膩的婢女則翻個白眼,道:“你要這么不情愿就走啊,相爺又不是沒說過,大家想走的盡管走。你自己非賴在這里受苦的,又怨得了誰去?”
“你這油頭妹有什么資格說我?丑八怪!”
說著,雙方就吵起來了,勸架的勸架,拉人的拉人,各自回了住處。
小屋是四人合住的,擺放了四張床,除此之外,還有一桌一椅一衣柜。木頭都是好木頭,卻有一段年份了,上面的漆都脫落了大半。
油頭發(fā)的婢女還在生氣,進(jìn)屋后就一屁股坐到床上,罵道:“氣死我了氣死我了!等我當(dāng)上管家,肯定要給柳絮顏色看!”
衣袖上有補丁的婢女一邊找衣服一邊道:“行了東兒,光在這里罵有什么用,先把活干了。晚宴要在露華軒那辦,那都一年多沒打掃了,地得洗,桌得換,還有廚房里也需要人幫忙,一堆活呢,趕緊的!”挑了半天,翻出一件稍微新點的,比了一比:“你們看這件怎么樣?還行嗎?”
叫做東兒的油頭發(fā)婢女點點頭:“湊合吧。對了,香香,說起來這還是薛相第一次在府內(nèi)宴請賓客吧?什么客人這么重要?”
“聽說有百言堂其中一位大人?!?p> 東兒一驚:“不會是那個花子大人吧?”下一刻,表情就轉(zhuǎn)成了厭棄,“啊呀他好討厭的!最煩他了!”
“為什么?他長得挺英俊的呀?!?p> “英俊什么啊,流里流氣,一副地痞小流氓的樣子,故意女聲女氣地說話!還特別挑剔,一會兒嫌我們端上去的茶難喝,一會兒嫌書房里有霉味?!睎|兒嘖嘖感慨,“你等著看吧,晚宴上他還會繼續(xù)挑毛病的,整一個男張嬸?!?p> 香香撲哧一笑:“人家可是百言堂的大人,你把他比張嬸,也太抬舉張嬸啦!”
這時門又開了,長得最美,也是被指責(zé)為胸露得太多的婢女走進(jìn)來道:“我說你們?nèi)ツ牧耍换貋硗祽辛??!?p> “我可是回來換衣服的!”香香對天發(fā)誓。
東兒道:“我剛跟柳絮打完一架,看見她那張臉就煩,回來透口氣?!?p> 美貌婢女道:“別提那人了,你們快幫我參謀參謀,穿哪件衣服好。”
香香掩唇笑道:“有區(qū)別么?反正憐憐你哪件衣服的胸口都開得一樣低?!?p> 叫憐憐的美貌婢女瞪了她一眼:“你知道什么,我剛打聽到晚上的客人是誰了?!?p> “誰?”大家全都精神一振。
“風(fēng)小雅?!?p> 秋姜的睫毛不由自主地顫了一下。
而那邊,尖叫聲已響成了一片。
“風(fēng)小雅?是燕國丞相家的公子風(fēng)小雅嗎?”香香捂著紅撲撲的臉,雙眼開始閃閃發(fā)光。
憐憐糾正她:“是前丞相啦笨蛋,風(fēng)樂天風(fēng)大人已經(jīng)辭官告老很多年啦,現(xiàn)在燕國沒丞相,燕王眼巴巴地盼著咱們相爺能過去呢!”
“哎呀管他前任現(xiàn)任,聽說他是燕國第一美男子?。∫驗閳D騰鴜鷜,故又人稱鶴公,他家肯定養(yǎng)了很多很多仙鶴?!?p> 秋姜垂下眼皮——草木居她不記得了,但陶鶴山莊里,是一只仙鶴都沒有的。
“聽說他有一百個老婆!燕國的女孩兒們都想嫁給他??!”
秋姜看著自己的手——不,是十一個。而她,就是那倒霉的第十一個。
“這樣的男人,又有錢,又有權(quán),又風(fēng)流,又倜儻……真是完美啊……”
“可我聽說他是個殘廢!”東兒一語驚人。
“我聽說他的病治好了呀……”眾說紛紜。
“有沒有殘廢,晚上不就見到了?”憐憐說到這里,走到鏡前攏了攏頭發(fā),“我得好好打扮打扮,如能被他看上,收我做十二夫人,后半輩子就都不用愁了?!?p> 其他兩人笑她:“就憑你?人家什么樣的美人沒見過啊,哪看得上你?”
“我有這個?!睉z憐挺了挺胸。
香香和東兒看了看她,再看了看自己的,一致閉上了嘴巴。
秋姜認(rèn)同地想:確實,如果比這個的話,想必絕大多數(shù)女人都是比不過的。
這時張嬸在外面吼:“快給我出來干活!”
大家嚇一跳,連忙出去了。
“真是一刻看不到就偷懶,都跟我走,去廚房洗菜切菜!”張嬸指揮四人朝廚房走。秋姜一如既往地跟在隊伍末端,張嬸在前面朝她們刷刷飛眼刀,于是她知道,自己失去了最好的逃走的機會。
***
秋姜所在的府邸,原是璧國三大世家之一——姬家的產(chǎn)業(yè),淇奧侯姬嬰臨終前,將其傳給了他的仆人薛采。自璧國國君昭尹一病不起后,由皇后姜沉魚代為聽政,姜沉魚極是欣賞薛采,破例免了他的奴籍,提拔為相。也因此造就了一段八歲封相的佳話。
沒錯,她現(xiàn)在的主人,璧國的丞相,是個現(xiàn)今只有九歲的孩子。
而且,性格孤僻,少言寡語,對下人很苛刻,自己也過得很窮酸,恃才傲物,看不起大家。
這是府里頭的下人們一致討論出的結(jié)果,并紛紛認(rèn)為,跟溫文多禮的姬嬰相比實在是天差地別。之前薛采剛接手姬府時已經(jīng)放了一批下人出去,一部分人要不就是沒別的去處,要不就是貪戀在相府當(dāng)差的美名,覺得有面子,執(zhí)意留下,后來發(fā)現(xiàn)待遇全然不同,想再走已沒戲。每每念及此事,都捶胸跺地后悔不已。
如今,府里頭一共剩了二十名下人:九名男仆,十一名女仆。九名男仆負(fù)責(zé)干粗活,平日里不許進(jìn)內(nèi)院,女仆中包含了真正的大管家崔氏,但她年歲已高,身體很差,動不動就病倒,等于是在府里養(yǎng)老了。其次廚娘張嬸,勢利小人,不得人心,對薛采倒是忠心耿耿,十足的狗腿一只。最后就是她們九名婢女。除了秋姜是新來的,其他人都是姬嬰時代留下的姑娘,每每提及英年早逝的公子,無不眼淚汪汪。
不過,除了二十名下人以外,還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人。
那些人平日里根本感覺不到他們的存在,但一旦出事,比如說某天香香在書房里熏香時不小心起火了,呼啦啦頓時跳出一圈黑衣人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將火給撲滅了。當(dāng)時,書桌后的薛采,淡定地將書翻過一頁接著看,像是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般。
只有香香嚇得夠嗆。自那之后,如廁、沐浴時都疑神疑鬼的,生怕有黑衣人躲哪偷看。
其實她真是抬舉自己了,因為,那些暗衛(wèi)只跟著薛采,薛采在哪他們在哪,婢女的院子,薛采不來,他們自然也就不會來。
秋姜進(jìn)府三個月,只去過書房一次,還是香香臨時肚子疼,換了她去給薛采磨墨。當(dāng)時薛采還沒回府,張嬸讓她把筆墨紙硯都給備好,說相爺吩咐了回來要畫畫。這些表面功夫張嬸向來做得極好,卻絲毫不管后院薛采不去的那些地方,任之荒蕪。
秋姜一邊嘆氣,一邊把筆墨給備好了。剛想走人時,薛采回來了。
她只好站到一旁,垂頭,把自己當(dāng)個擺件。
事實上她最擅長的就是當(dāng)擺件,她想不引人注意,一般人就絕對不會發(fā)現(xiàn)屋里還有這么個人。
結(jié)果,那天卻出事了。
就出在墨上。
薛采在書桌前坐下,紙張已經(jīng)鋪好,數(shù)支毛筆也從粗到細(xì)井然有序地掛在筆架上,兩具硯臺里都磨好了墨,一切看起來都符合要求。
但他提了筆卻從左到右,然后又從右到左地在硯上方劃過,猶豫了一下下。
而就是那一下下,讓秋姜的心一咯噔,立刻意識到自己錯了。
薛采抬頭朝她看過來:“墨是你磨的?”
“……是。”
“新來的?”
“……是?!?p> 薛采看著她,不說話了。
滿臉笑容的張嬸從外頭趕來,本想著辦好了差事來主人面前邀功的,卻見屋內(nèi)氣氛有異,不禁問道:“怎、怎么了?相、相爺可是哪里不滿意么?”
薛采勾起唇角,忽然一笑。
“沒有?!?p> 他低下頭,蘸了右邊的墨汁開始畫畫,刷刷幾筆,畫的貌似是女子的頭發(fā)。
秋姜只看到了這里,張嬸對她說沒什么事了讓她退。她躬身退出,卻感到薛采那雙又亮又冷的眼睛一直在盯著她,盯得她的后背都起了汗。
她回去后問香香:“你平日給相爺都是怎么磨墨的?”
“就那樣磨啊?!毕阆阋荒樏H?。
秋姜只好把話說得明白些:“我看見抽屜里有各種不同的油墨……”
“哦,隨手拿起來磨磨就好了?!?p> “不做區(qū)分?”
“什么區(qū)分?”
秋姜知道了問題所在。
當(dāng)時,她打開抽屜,看見里面有各種油墨,材質(zhì)齊備,十分古雅考究。又加上薛采要畫畫,因為不清楚他要畫什么,就各挑了一款油煙墨和一款松煙墨出來。煙墨由桐油煙制成,墨色黑而有光澤,能顯出墨色濃淡的細(xì)致變化,宜用于山水畫,而松煙墨黯淡無光,多用于翎毛及人物毛發(fā)。
她哪料到書香世家的婢女竟會淪落至此什么也不懂!照理說不應(yīng)該啊,姬嬰公子生前,可是出了名的雅士,要不然他書房的抽屜里,也不可能有全套的筆墨紙硯。
秋姜忍不住問香香:“你在這府里頭干了多久了?”
“有五六年了呢?!?p> “一直在書房伺候么?”
香香搖頭:“淇奧侯在世時是別的姐姐侍奉的,相爺接手后那姐姐出府嫁人了,所以就調(diào)我過去了?!?p> 原來如此?!澳窍酄?,沒挑剔過你什么嗎?”
香香睜大眼睛:“挑什么?”
“沒什么,隨便問問?!鼻锝恍?,將話題帶過,心中卻是冷汗涔涔。她只道要四平八穩(wěn)不讓人挑錯,就是好婢女的生存之道。卻哪料到堂堂相府的婢女,竟然良莠有別,墮落至此,連分墨都不會!
自那之后她說什么都不敢再踏進(jìn)書房,離薛采越遠(yuǎn)越好。此人多智近妖,恐怕已看出了什么,不說破而已。
再等等吧。熬過一年半栽,要還是打聽不到什么,就換地方。
然而,此刻在廚房噔噔噔剁鴨子的秋姜卻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沒有時間了。
因為,那個人……來了。
同一時間,一輛純黑色的馬車,緩緩?fù)T诹搜Ω箝T前。
薛采親自走到門口迎接。
車門開啟,薛采上了馬車。
馬車馳進(jìn)府門,前往露華軒。
“什么?”
當(dāng)心心期盼貴客出場的憐憐將她躲在大門旁偷看到的這一幕回來說給大家聽時,大家全都驚了。
“他沒下車?”
“沒有?!?p> “怎么可能,淇奧侯府門前所有客人落馬下車,是不成文的規(guī)矩啊!”
“對啊對啊,我記得皇后娘娘當(dāng)年來時,也在門口就下車了。雖然她那時候還沒當(dāng)皇后,但也貴為淑妃了啊!”
“什么風(fēng)小雅嘛,架子居然那么大!”
“他明明只是一介布衣,沒有官職在身的?!?p> “欸?燕王沒給他什么爵位嗎?”
“沒有。說是風(fēng)老臣相不讓,說他既然辭官退隱,就要退得干干凈凈,不讓兒子從政。”
“那他傲個屁??!”
香香見眾人義憤填膺,連忙勸阻:“大家不要這樣,反過頭來想想,這豈非更說明了風(fēng)公子厲害嘛!連進(jìn)咱們相府都不下車。”
一派議論聲中,秋姜把蒸熟的鴨子從籠里取出裝盤。
一旁的張嬸看在眼里,重重咳嗽了幾聲。大家全都安靜了下來。
“有時間說三說四的,不如多干點活!”張嬸訓(xùn)斥。
大家習(xí)以為常,沒精打采地噢了一聲后各自散開。
張嬸轉(zhuǎn)向秋姜道:“阿秋啊,你跟柳絮一起上菜吧?!?p> “欸?”秋姜一怔。
憐憐不滿地叫道:“為什么!不是我去上菜么?”
“等你學(xué)會把胸藏好再說?!睆垕鹄淅涞溃翱烊?,別磨蹭。”
綠衣婢女柳絮得意地看了憐憐一眼,提著菜籃就走。秋姜無奈,只好跟上。
從廚房到露華軒,有一條彎彎曲曲景觀秀美的曲廊,秋姜打量四周,思忖著薛采的那些暗衛(wèi)們是否藏匿此中,還有沒有機會可以逃走。最后絕望地發(fā)現(xiàn),不行,走不了。
這條曲廊,不過百丈距離,但兩側(cè)起碼埋伏了十二名暗衛(wèi)。奇怪,平日里薛采就算在府,也沒這么多護(hù)衛(wèi)的啊,難道是因為風(fēng)小雅來的緣故,故而增加人手了?
秋姜一步一步,走得十分謹(jǐn)慎。
出了這條曲廊,就是露華軒了。
軒前一片花海。
風(fēng)柔月明,映得這些蓬勃盛開的花朵也顯得格外嬌俏可愛。露華軒經(jīng)過了徹底打掃,窗明幾凈纖塵不染。
一輛黑色的馬車停在軒外。
秋姜心中一悸。她的視線落在馬車車輪上方的白色圖騰上——那是一只仙鶴,正在懶洋洋的梳翎,姿態(tài)慵懶,顯得溫柔寧靜。
兩名男仆哼哧哼哧地把長案從花廳里抬出來,放到馬車旁的地上。
柳絮睜大眼睛,莫名其妙:“這、這是做什么?”
一名男仆匆匆過來道:“相爺說,今兒的晚宴就擺院子里。”
“在院子里用飯?”
“嗯??腿诉€沒到齊,你們兩個等等再上菜?!闭f罷,又匆匆回去搬榻了。
柳絮回頭看秋姜,秋姜低著頭,長長的劉海覆下來,遮住了大半張臉,一副旁人勿擾的模樣。柳絮本想找她商量的,但見她這副要死不活的樣子,也就算了。
這時一陣環(huán)佩聲叮鈴咚隆由遠(yuǎn)而近。
柳絮回頭,見一個衣服花得晃眼的男子,搖著扇子,一路笑著走過來。沿途的風(fēng)景,明媚的陽光,都不及他搶眼。
“花子大人!”柳絮上前兩步,躬身行禮。秋姜見狀,跟在她身后也行禮。
來人正是百言堂的第八子。
百言堂是天子的智囊團(tuán),現(xiàn)直接聽命于皇后,雖無正式官職,卻可參議國事,故而人人敬畏。他們本是七人,分別以衣服的顏色稱呼,花子加入后,就成了最特殊的第八人。
因為,他是由薛采直接舉薦的。
也是八子里唯一一個住在宮里頭的。
更是她們最熟悉的一個。
薛相的客人很少,花子算是難得的???。
花子看見柳絮,眉兒一揚,眼兒一瞇,輕佻味做了個十足十,再用一種甜死人不償命的聲音道:“柳絮姐姐,好久不見了呀,越來越美貌呢。”
柳絮緋紅了臉:“大人千萬莫再這樣叫我,羞煞小婢了?!?p> 花子吸了吸鼻子:“好香?;@子里是什么?”
秋姜還沒來得及有任何反應(yīng),花子已從她手中取走了食籃,隔著蓋子聞了一聞,瞇起眼睛道:“唔,我來猜猜……清蒸鱸魚、紅梅羊方、八寶酒蒸鴨,還有、還有……”
柳絮抿唇笑道:“還有一樣,若大人能全猜出來,就算大人厲害!”
“真是小看我啊。”花子直起腰,眼睛撲閃撲閃,炫亮奪目中自有一股子勾人的風(fēng)情。
——秋姜覺得此人很假。
比如他明明聲線清朗卻故意嗲聲嗲氣說話;
比如他明明是周正的英俊小生長相,卻老翹個蘭花指做妖媚狀;
再比如此刻,他明明半點真心都沒有,卻跟婢女肆意調(diào)笑,搞得她們以為他對自己有意,意亂神迷。
被他那閃啊閃的眼神迷倒的,眼前就有一個。
不過——
這一切跟她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秋姜垂下睫毛,繼續(xù)當(dāng)擺設(shè)。
結(jié)果,花子眼波一轉(zhuǎn),卻飄到了她身上:“最后一道菜,就跟她有關(guān)了。”
秋姜下意識皺了下眉。
柳絮嬌笑道:“怎么說?”
花子忽然靠近秋姜,輕佻地在她耳邊道:“好香?!?p> 秋姜不動。而柳絮已經(jīng)有些變色了。
花子伸手在秋姜耳后那么一彈,指上突然跳出一朵素菊,而他把花拈到鼻尖嗅了嗅,道:“春蘭秋菊,果是世間至香。”
柳絮松了口氣,嬌嗔道:“大人還沒猜最后一道菜是什么呢。”
“我猜了呀。”花子笑瞇瞇道,“最后一道,就是菊。鮑魚菊汁。對不對?”
“對!對!大人好靈的鼻子。這么多味道混在一起,還能分辨得出來?!绷跖氖?。
花子湊到秋姜面前不走:“聽說你叫阿秋?姓秋,還是名秋?”
秋姜額頭冒出了薄薄的汗,瘦骨嶙峋的手,也緊緊絞在一起。
柳絮橫攔過來,擋在她面前道:“大人您就別逗她了。這是我們府新來的,不懂事,沒見過什么世面?!?p> “是么?”花子又將秋姜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呵呵轉(zhuǎn)身走了。
他一走,秋姜覺得連空氣都清新了幾分。
柳絮瞪了她一眼,“呆頭呆腦,一點眼力都沒有的。把菜籃給我,你回去拿新的吧!”
秋姜一聽,如釋重負(fù),忙把菜籃給她,轉(zhuǎn)身剛要走人,花子的聲音便遠(yuǎn)遠(yuǎn)傳了過來:“那個秋天,你過來?!?p> 裝作沒有聽見吧!秋姜往前走了一步。
“喂,叫你呢!秋菊花——”
沒有聽見,我什么都沒聽見。我也不叫什么秋菊花!秋姜又飛快地往前走了兩步。
花子眼珠一轉(zhuǎn),喚道:“那位行如風(fēng)的姑娘,停步?!?p> 秋姜止步,無奈地握了下拳頭,松開,然后轉(zhuǎn)身,低頭走回去。
一步一步、老老實實地走到花子和馬車面前。
在此過程中,她的心都幾乎提到了嗓子眼。
可馬車車門并沒有開,里面的人,也沒有探頭出來看。
花子隨手丟過一串銅錢。
“我問了你們相爺,果然沒有備酒。無酒的宴席還叫宴席嗎?快,去給爺買兩壺好酒來!”
秋姜忙將銅錢揣入懷中,轉(zhuǎn)身離開,就像有頭老虎在身后追她一般。
花子這才回頭對緊閉的車門道:“你們兩個就準(zhǔn)備這樣一直坐車上不下來了么?”
“當(dāng)然不?!毖Σ傻穆曇衾淅鋸能囍袀鞒?。
伴隨著他的這句話,兩名車夫下馬走到車旁,各自從車壁上解開幾個鐵扣,然后用力做了個對拉。
咔咔咔咔。
原本密不透風(fēng)釘?shù)盟浪赖膬蓚?cè)車壁被卸了下來。
兩名車夫再在車壁上一折,半面車壁折下來,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落地,變成了臨時撐板,將另一半車壁架住。如此一來,等于馬車兩邊憑空搭出了兩張桌子,車?yán)锏娜瞬挥孟萝嚲涂梢灾苯佑蔑埩恕?p> 花子看得嘆為觀止,感慨道:“早就聽說你是天下第一大懶人,沒想到你竟懶得如此霸氣,如此威武,如此高水準(zhǔn)啊!”
馬車車廂,因為沒了兩側(cè)車壁的緣故,變成了一個徒有頂棚的框框,框內(nèi)兩人對坐,一黑一白,一大一小,對比鮮明。
身穿白衣的小人是薛采。
鋪著純黑色絲氈的軟榻中間,擺著一張小幾,幾上一壺新茶初沸。而薛采,就提起了那壺茶,倒在一旁杯中。
玉白如脂的羊首提粱壺,在薛采手中,燦燦生光,壺里的茶更是色碧如春,倒入同為玉石雕刻的歲寒三友紋杯中,上面的蘭花也仿佛跟著開放了一般。
花子眼前一亮:“好壺,好杯!快,也給我一杯嘗嘗?!眲傄锨?,薛采涼涼看他一眼,道:“你不是要喝酒么?”
“酒要喝,茶也要品。”花子伸手去搶。眼看指尖就要碰到杯柄,杯子卻突然沿著小幾滑出一尺,穩(wěn)穩(wěn)落到了另一個人手中。
那人道:“酒是你的,茶是我的?!闭f完笑了一笑。
那人筆直地跪坐在軟榻上,黑絲軟榻與他的長發(fā)幾乎融為一體,可他的衣服卻是那么白,淺近于白的一種藍(lán)色,跟他的皮膚一樣,素白中,隱隱透著藍(lán),給人一種很不健康的病弱感。
他的身形十分端正,也許過于端正了,但他的表情卻是放松的、愜意的,笑得溫吞和綿軟。
花子細(xì)細(xì)打量著這個人,然后問薛采:“就是他么?”
“嗯。”
花子嘖嘖感慨道:“我生平見過的美男子很多,能比得上我的,只你一個。”
“噗!”一旁的柳絮不合時宜地笑了出來,然后連忙捂唇,羞紅了臉。
那人不以為意,淡淡道:“多謝三皇子夸獎。”
柳絮還在納悶,什么三皇子?那不是花子大人么?薛采就已轉(zhuǎn)頭吩咐道:“柳絮,去看看酒買回來了沒?!?p> “是?!笨v然心中萬般好奇,但柳絮知道,這是相爺要跟貴客們議事了,連忙躬身退下。
而等她一離開,花子的表情就變了,收了笑,一臉嚴(yán)肅地看著那人:“發(fā)生了什么事,竟讓你不遠(yuǎn)千里地來璧國!”
男子微微一笑:“你猜。”
“燕王死了?”
薛采咳嗽了一下。
花子睨著他:“干嘛,你不也是這么盼著的么?”
薛采冷冷道:“我沒有?!?p> “少來,如果燕王此時駕崩,皇后就能發(fā)動戰(zhàn)爭、趁火打劫,以戰(zhàn)養(yǎng)國,既解國窮,又轉(zhuǎn)內(nèi)亂,一舉兩得,是天大的好事??!”
風(fēng)小雅道:“真可惜,讓你們失望了。燕王身體強壯,連傷風(fēng)咳嗽都沒有,恐怕你們還得等個七八十年?!?p> 花子睜大眼睛:“不是他,那就是你爹死了?”
薛采連咳嗽都懶得咳嗽了。
風(fēng)小雅沉默了一下,答道:“家父確實大前年去世了?!?p> “節(jié)哀……那是為了什么?”花子很是不解,“像你這樣的人,如果不是國君死了父親死了那樣的大事,又是什么急迫的理由,讓你不遠(yuǎn)千里地來找薛采?”
“其實……”男子緩緩開口,每說一句話,都似乎要想一下,“見薛相其次,我此番來,主要是見你?!?p> “見我?”花子受寵若驚。
“嗯。”男子點點頭,望著他,緩緩道,“有件事我想征求你的意見?!?p> “什么?”
“我想要程國?!?p> 花子臉上的表情僵硬了。他挖了挖耳朵,把頭轉(zhuǎn)向薛采:“我聽錯了嗎?好像聽見了很了不得的一句話?!?p> “你沒有聽錯?!毖Σ缮裆?,看不出喜怒哀樂來,“風(fēng)小雅想要程國。”
風(fēng)小雅凝眸一笑,對花子道:“所以,我來征求你的意見,程國的……前三皇子?!?p> ***
花子不是花子。
在他成為花子前,他是一位皇子。
唯方四國的程國的三皇子——頤非。
兩年前在皇權(quán)的爭斗中輸給了自己的妹妹頤殊,從此潛逃出國,背井離鄉(xiāng),隱姓埋名地待在璧國,做了皇后姜沉魚的小小幕僚。
頤殊至今還在四處派人抓他。
所以,他的身份在璧國,是絕對的機密,也是燙手的山芋。
薛采留下了這個山芋,慢慢燉著,以備不時之需。
頤非自己心中也很清楚,璧國收留他的目的十分不單純,但又沒有別的辦法,只好一天天、一月月地留下來。
一待就是兩年。
而如今,有個人竟然跑來說,他想要程國。
如果此人是別人,頤非肯定認(rèn)為他瘋了,但因為這個人是風(fēng)小雅,又有薛采坐在身旁,頓時讓他意識到,有一盤很大的棋開下。而他,幸運也不幸地成了其中的一枚棋子。
頤非定定地看了風(fēng)小雅半天,然后笑了。
笑得又是嘲諷又是刁鉆:“你想怎么要?程國的百姓雖然四肢發(fā)達(dá)頭腦簡單,但也容不得一個異國人當(dāng)自己的君王。除非……你娶頤殊,做程國的王夫?!?p> “嗯?!?p> 頤非啪地栽倒在地,好半天才爬起來,滿臉震驚:“你說什么?”
薛采將一封信箋遞給他。
緞布包裹、繡有銀蛇紋理的精美信箋,一看即知來自程國的皇宮,是國書的象征。頤非打開信箋,里面只有三句話——
“程王適齡,擇偶而嫁。舉國之財,與君共享。九月初九,歸元宮中,誠邀鴜鷜公子來程一敘?!?p> 頤非皺眉,好半天才抬起頭,用一種奇怪的目光打量著風(fēng)小雅,道:“妹夫啊,你想我怎么幫你啊?”
他本意調(diào)侃,風(fēng)小雅卻一本正經(jīng)道:“候選者共有八人,其中,程國五大氏族各占一人,燕國是我,宜國是胡九仙……”
“等等!”頤非打斷他,“胡九仙?就是那個天下首富么?”
“是的?!?p> “他快五十歲了吧?”
風(fēng)小雅道:“我也有十一個夫人?!?p> 這!倒!是!
頤非感慨:他確實不該小估頤殊的承受能力。那女人,只要對自己有利的男人,管他什么身份,通通可以上床利用。區(qū)區(qū)五十歲算什么,十一個夫人又算什么呢……
可當(dāng)風(fēng)小雅說出最后一個人選時,他還是狠狠吃了一驚。
因為,最后一個人選是——
薛采抬起頭,平靜地說道:“璧國是我?!?p> ***
秋姜揣著錢一路往前,她走得很快,希望能夠順利出府。只要離開相府,就安全了。
頤非真的給了她一個非常好的機會。
然而,眼看大門就在三尺外,她很快就可以走出去時,張嬸突然出現(xiàn)叫住了她——
“去哪呀?”
秋姜只好停下,老實巴交地回答:“給花子大人買酒……”
“我知道他讓你買酒,我的意思是,你知道去哪里買么?”
秋姜一怔。
張嬸走過來,從她懷中拿走那串銅錢,掂量了一下,臉上笑開了花。
“我知道哪有酒賣,跟我來?!睆垕疝D(zhuǎn)身帶路。秋姜看了眼三尺外的大門,決定要放手一搏,可她剛鼓起勇氣沖到門口,就看見了一隊銀色盔甲。
她立刻轉(zhuǎn)身,折返,回到張嬸身后。
張嬸沒有察覺到她的這番小動作,一邊領(lǐng)路一邊道:“算你運氣好,我那當(dāng)貨郎的侄子今天正好來府里頭送香料,他的貨架里正好有酒,還是好酒呢,便宜花子大人了!”
秋姜嘴里敷衍著,人卻情不自禁地回頭,心中無限感慨。
張嬸扭頭,順著她的目光也看了一眼門外,道:“哦,你也看見了吧?聽說那是風(fēng)公子的隨行娘子軍,他走到哪,這三十三位穿銀甲的姑娘們就跟到哪。都是如花似玉的美人哪,那位風(fēng)公子,可真會享受的?!?p> 秋姜苦笑。
她當(dāng)然知道,那些姑娘有個統(tǒng)一的名字,叫風(fēng)箏。
意思就是被“風(fēng)”小雅牽引著的“箏”。
風(fēng)小雅在哪,風(fēng)箏們就在哪。
別看她們年紀(jì)小,但各個武功很高,平日里負(fù)責(zé)保護(hù)風(fēng)小雅的安全。
說來風(fēng)小雅也是個怪人,比如他明明隨行帶了這么多姑娘,但真正侍奉他衣食起居的,卻是他的兩個車夫——一個叫孟不離,一個叫焦不棄。
他們?yōu)樗丛?、梳頭、穿衣、趕車……做一切本該由婢女來做的事,風(fēng)小雅從始至終一根手指都不用動。
真是懶到?jīng)]邊了!
秋姜一邊心中暗諷,一邊跟著張嬸到了后院。有個貨郎等在院中,看見她們,立刻迎了過來:“姑姑,怎么樣?”
“酒呢?”
“在這?!必浝纱蜷_擔(dān)架,里面果然有兩壺酒,“姑姑你放心,都是好酒,外頭賣至少要一百五十文,給您就只收八十文?!必浝梢笄诘貙⒕茐剡f上,張嬸示意他將酒壺遞給秋姜,秋姜卻不肯接。
張嬸詫異:“怎么了?”
秋姜咬唇,“張嬸,這酒……不行……”
張嬸還沒說話,貨郎已叫了起來:“你這丫頭怎么說話的呢?什么叫我的酒不行?我的酒怎么就不行了?這可是十年陳的竹葉青!特地從宜國名酒鄉(xiāng)進(jìn)的!”
秋姜搖頭:“不……不是……”
張嬸的臉色開始有點不好看:“什么意思?”
秋姜怯生生地看著她:“花、花子大人給了一百文錢?!?p> “那又如何?”
“相爺席間沒有備、備酒,說明只有花子大人一個人喝?!?p> “你到底想說什么?”
“東兒她們跟我說過,花子大人很挑剔的。他能給一百文,說明,要的就是值一百文的好酒。”
貨郎不滿道:“你的意思是我兩壺酒不值一百文?姑姑,我可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只收八十的!換了其他人……”
“我知道我知道,你別急啊……”張嬸轉(zhuǎn)向秋姜,厲聲道,“別磨蹭了,快把錢給他,帶酒回去交差,省得客人到時候嫌你慢!”
“我如果帶這兩壺酒去,更會被罵的……”秋姜堅持。
張嬸倒吸口氣,第一次發(fā)現(xiàn)她還有這么不聽話的一面,“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
秋姜伸手接過其中一壺酒,搖晃了幾下,再打開壺蓋,壺內(nèi)的酒上浮起一片泡沫,又很快地消散了。
秋姜將酒潑到地上。
琥珀色的液體在青灰色石面上流淌了一地。
貨郎和張嬸雙雙變色。
沒等張嬸發(fā)怒,秋姜已先道:“張嬸你看,竹葉青酒本應(yīng)是略帶翠綠的金黃色,清澄透明沒有雜物,且泡沫持久不散,方是好酒。這壺酒泡沫消得如此快不說,更有這么多懸浮物。我不用喝,就知它不好,等入了花子大人的嘴,被他嘗出是劣酒,我受責(zé)罰沒什么,壞了相府的名譽可事大啊?!?p> 張嬸張了張嘴吧,很是尷尬。
秋姜嘆氣道:“不如這樣,勞煩這位小哥再去外頭買兩壺好酒來?一百文還是給他,我一個子兒都不要。量少點也沒事,但要對得起這價?!?p> “也……只能這樣了!你還不快去?”張嬸踢了貨郎一腳。
“是是是,我馬上就去換?!必浝烧f著接了秋姜的銅錢,飛快地跑了。
張嬸打量著秋姜,緩緩道:“你這丫頭,懂的倒是多,還能分辨酒的好壞?!?p> “奴婢的娘親會釀酒,奴婢耳熏目染,所以會這些……”
“懂的多沒什么,當(dāng)丫頭的,最重要的是知道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張嬸意味深長地瞇起眼睛。
秋姜忙道:“奴婢懂的!今日那位小哥幫奴婢買酒,是給了奴婢一個天大的人情,奴婢會記著的。”
張嬸微微一笑:“果然是個聰明人?!?p> ***
“我好像聽到了一個可怕的消息……”頤非呆住了,怔怔地看著薛采。
薛采為自己倒了杯茶,素白的小臉上沒有太多表情。
風(fēng)小雅微微一笑道:“你沒有聽錯,璧國的候選者確實是他?!?p> 頤非拍案:“禽獸?。【谷贿B九歲的小孩都不放過!”
薛采似想到了什么,眉頭微蹙。
頤非道:“你肯定是不會去的!”
“嗯?!毖Σ牲c了點頭,“所以你替我去?!?p> “誒?”頤非怔住了。
薛采一本正經(jīng)道:“你闊別故土兩年,不想回去看看么?”
頤非眸光閃爍,忽有所悟:“別兜圈子了,你們想要干什么,又想讓我做什么,直說吧。”
“三皇子果然爽快?!憋L(fēng)小雅給了隨從一個眼神,沉默寡言的孟不離從袖中取出一把扇子,扔向頤非。
頤非接住,打開一看,扇面上畫的是地圖——程國的地圖。
他面色微變,“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助我娶到頤殊,我得到程國后,圖上紅色區(qū)域,就全是你的?!?p> 地圖宛如小蛇長長一道,程國本是海島,面積狹小,如今更被紅墨一分為二,以程國帝都蘆灣為分界線,下面的三十六郡十二州,全劃入了紅色范圍。
頤非望著那半片殷紅,陷入沉思。
風(fēng)小雅緩緩道:“頤殊當(dāng)年用不入流的手段劫持了你父王,殺了你的兩個哥哥,搶了皇位,又讓你顛沛流離有家難回……換了誰都不會甘心??上?,你一無人手二無錢財,宜國燕國都已明確表示了不會幫你,你如今雖在璧國安身,只能糊口而已,想要逆襲,難如登天。所以,你不妨考慮一下我的提議?!?p> 頤非看著地圖,清瘦的臉龐一旦斂去了笑意,就顯得很是深沉。
“胡九仙雖然有錢,但老矣;程國那五大氏族是什么貨色,你心中比我清楚;薛相又不參與此事。那么,你不覺得我是八位候選者中最有希望成為王夫的么?”風(fēng)小雅微笑淺淺,明眸如星,讓人覺得無論什么時候,能跟這樣一個人說話,都是件非常舒服的事情。
但頤非心里卻覺得更不舒服了。
他慢慢地合起扇子。
“你那十一個老婆怎么辦?”
風(fēng)小雅輕描淡寫道:“休了?!?p> 夠狠!頤非注視著眼前這個看起來毫無傷殺力的陰柔男子,想著有關(guān)此人的生平傳聞,不禁大為感慨——
風(fēng)小雅。
燕國前丞相風(fēng)樂天的獨子。
眾所周知,燕國的先帝摹尹看破紅塵出家當(dāng)和尚去了。走前把兒子彰華托付給了最信任的臣子風(fēng)樂天。而風(fēng)樂天不復(fù)所望,勤勤懇懇、兢兢業(yè)業(yè)地輔佐著彰華,令四海安定,穩(wěn)穩(wěn)妥妥后,才辭官告老,云游天下去了。
因為這個緣故,燕王一直感念這位重臣的好,對風(fēng)小雅處處照顧。盡管風(fēng)樂天早放下話說要退隱就得退得干凈徹底,不讓兒子做官,可風(fēng)小雅雖無官職在身,得到的恩寵卻絲毫不比任何貴胄子弟少。
燕國人全知道,他們的君王平生有三愛——
一愛薛采。
二愛如意吉祥。
三愛就是前丞相家的風(fēng)小雅。
風(fēng)小雅人如其名,是個名斐燕國的雅士。他精樂律,擅工筆,通禪道,懂享樂,還最是憐香惜玉,雖有妻妾無數(shù),但對每一個都愛如珍寶。
男人們都想結(jié)交他。
女人們都想嫁給他。
總之在燕國的民間傳說里,他是個完美得不行的貴胄公子。
然而,此刻跪坐在錦榻上的男子,卻是無情的,充滿野心的,渾身散發(fā)著一種巨大的侵略性……他雖然在笑,笑意卻不抵達(dá)眼睛;他雖然在求頤非,卻絲毫沒有求人的姿態(tài)。
頤非看看風(fēng)小雅又看看薛采,忍不住想——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難怪這兩人能湊到一起去。果然一只狐貍一頭狼,早商量好了要算計他這只小綿羊??!
頤非一挑眉,笑了起來,笑得格外愜意:“你什么都考慮周全了,我好像沒別的可以選了,那么……就請多多關(guān)照了。”
“三皇子果然痛快?!?p> 頤非豪氣干云地?fù)]一揮袖:“酒呢?酒還沒來么?”
“來了來了——”回應(yīng)他的,是柳絮一連串的催促聲,“快點啊,阿秋,花子大人都等急了!”
秋姜提著酒快步低頭走進(jìn)來。
頤非接過酒壇,拔開蓋子一聞,面露喜色:“好酒……”
柳絮笑道:“大人喜歡就好!”
頤非打量著秋姜:“一百文能買到這樣的好酒,你這個小丫頭不錯啊。”
柳絮忙道:“大人的事情我們肯定上心的,而且相府的人去買酒,酒肆老板多少給點優(yōu)惠,不敢糊弄。”
“是么?我平日里去買酒,可沒見他們這么老實?!?p> 柳絮掩唇:“凡夫俗子,又怎認(rèn)得出大人的尊貴呢?”
“真會說話……”頤非仰起脖子,將酒一口氣全倒進(jìn)了嘴巴,驚得柳絮睜大眼睛,正待勸阻,薛采開口道:“上菜?!?p> 柳絮只好先布菜,一扭頭,見秋姜還木頭似地站在原地,便在她胳膊上擰了一把。
秋姜只好跟著布菜,一盤清蒸鱸魚端到車壁搭成的案上時,風(fēng)小雅皺了下眉,目光直勾勾地看向她。嚇得秋姜手一抖,兩雙筷子清脆落地。
她連忙彎腰去撿:“我、我去洗筷子!”
一雙修長的手先她一步撿起了地上的筷子,頤非笑瞇瞇地睨著半彎著腰的她,彈了彈筷身道:“這筷子不錯啊……怎么不是以往的銀筷了?”
秋姜怔了一下,咦?以前用的是銀筷子?沒人告訴她這點?。?p> 雖然沒有抬頭,但可以感到有兩道熾熱的目光始終盯在她身上,她不敢起身,只能繼續(xù)保持著那個吃力的姿勢卑微回答:“那個、鱸、鱸魚清香鮮嫩,配今年新竹劈制的竹筷更、更為適宜。”
頤非撲哧一笑,轉(zhuǎn)向薛采道:“沒錢就沒錢唄,還說得一套一套的……你這小婢女真有意思。”
“多、多謝夸獎……”秋姜只能看著自己的鞋尖。
頤非將臟了的竹筷遞給她,秋姜連忙伸手接,結(jié)果那筷子在空中轉(zhuǎn)了個彎,反而抵在她的下巴上,然后力度緩緩向上,秋姜被迫抬起臉來。
頤非笑瞇瞇道:“長得也很漂亮?!?p> 他眼睛瞎了嗎?秋姜心想,自己這種長相也能叫漂亮?
果然,一旁的柳絮很不滿,嘟噥了一句:“花子大人真會鼓勵人?!?p> 而就在秋姜的這么一抬頭中,風(fēng)小雅的目光已飄過來,和她撞了個正著。
秋姜頓時手腳冰涼。
完了,她想。
折騰這么久,終究沒能逃脫。
那個人……看見她了。
她名義上的所謂夫君,看見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