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緩緩駛過巨大的通城歡迎您的牌子,陸昭跟隨導(dǎo)航下了高速。
這已是第三天的下午4點。
中途出了點事兒,昨晚到了安淮的時候,陪了他五年的老伙計撐不住了,也不是啥大毛病,換了變速箱油,想著已經(jīng)下了高速,就在安淮順便轉(zhuǎn)了轉(zhuǎn),住了一晚。
進(jìn)入市區(qū),陸昭心情有些激動。十多年沒回來了,一切都讓他有些熟悉而又陌生。
記得第一份暑假工的時候,在川崇區(qū)南中城商場的一家鐵板燒做切配,卻又趕上服務(wù)員不夠,穿著白色廚師服站在門口當(dāng)門童,喊了兩天的歡迎光臨,如果不是自己瞎捉摸唱歌技巧誤打誤撞練出來的發(fā)聲方式,嗓子都要啞了。
當(dāng)時的同學(xué)小半最后都去了通城大學(xué),同組作者群碰見通城大學(xué)老鄉(xiāng)的時候也會十分驚喜。
轉(zhuǎn)眼卻已物是人非,陸昭放下了夢想,踏進(jìn)現(xiàn)實,與油鹽醬醋打了半輩子交道。
“叮鈴鈴?!?p> 電話鈴聲響起,看到來電人,陸昭情緒平靜下來,接通,聲音不悲不喜:“喂?”
“到哪兒了?”
“到市里了,有啥要帶的么?”
“帶點脆餅吧,你奶奶想吃?!?p> “好。”頓了頓,陸昭聲音有些沙啞道:“奶奶身體怎么樣了?”
“已經(jīng)不能下床了,中風(fēng)?!?p> “你……你呢?!标懻蜒劬τ悬c泛紅。
“老樣子嘍。行了,把電話給彤彤吧,我跟她聊聊?!?p> “嗯?!标懻寻咽謾C(jī)遞給姜欣彤,緩緩把車停在路邊。
“喂,外公啊。嗯,我蠻好的。三門考了兩百八十多分。你問舅舅啊,他……”姜欣彤和陸昭同時偏過頭。
姜欣彤看見陸昭有些泛紅的眼圈,鼻子在滴血,心中一驚,對電話里道:“外公,先不聊了,晚上見面再聊,我陪舅舅下車買點東西……嗯,好?!?p> 掛斷電話,姜欣彤趕緊抽紙摁住陸昭鼻子:“舅,你流鼻血了?!?p> “嗯……哦?!标懻巡挪煊X,接替姜欣彤用紙張捂住鼻子道:“沒事。”
“老舅……”姜欣彤聲音低落道:“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不傻,我能看出來,前天晚上你偷偷在衛(wèi)生間里,我看見水池里有血了。還有煙灰缸里?!?p> 女人總是比男人敏感,姜欣彤前天就看出來了。她打開車載煙灰缸,里面除了幾根煙嘴外,底下還有燒點小半的紙巾,暗紅色血跡染了紙巾的大半。
“你還跟我說了那么多,我越聽越像是你在交代后事。”姜欣彤哭著道:“舅舅你跟我說嘛,你是不是得了什么絕癥?我……我?guī)湍惚C堋!?p> “瞎想什么呢?!标懻芽粘鲆恢皇峙牧伺慕劳X袋,抽出兩張紙遞給姜欣彤道:“多大的人了,哭什么,你舅我身體很好,能睡你兩個舅媽。天氣熱,上火而已,大驚小怪?!?p> 姜欣彤扯過紙巾,氣憤的看著陸昭,邊擦眼淚邊道:“好啊,那就去醫(yī)院看看,就當(dāng)是體檢了,反正正好在市里,你敢不敢去嘛?!?p> 鼻血已經(jīng)不流了,陸昭又扯了兩張紙擦了下鼻子,揉成一團(tuán)通通塞進(jìn)煙灰缸里,開著車窗,點了根煙,抽了兩口卻又犯惡心的掐滅。握著方向盤,深吸了口氣:“別告訴你外公,也別告訴老太太。他們年紀(jì)都不小了?!?p> “嗯,我知道。”姜欣彤哽咽著點頭,又不放心的看著陸昭滿頭的白發(fā),整顆心揪成一團(tuán),抽泣了很久,才道:“你是不是因為這個才把我送回老家的?老舅,現(xiàn)在連心臟都能換了,你什么病啊,治一下吧,能好的?!?p> “治不好的。”陸昭又抽出一根煙,然后把空煙盒揉成一團(tuán)扔到中控臺上:“腦癌啊,晚期了,有的治么?”
陸昭聲音漸漸變?nèi)?,眼神有些空洞的呢喃著:“我也不想死啊,有的活多好……?p> 聲音在繚繞的煙霧中消散。
姜欣彤久久不能平息,紙巾擦掉一張又一張:“我現(xiàn)在感覺我就是個煞星,身邊的每個人都會出事。我爸不要我了,我媽不要我了,連你也出事,我到底犯了什么錯!”
“跟你沒關(guān)系?!标懻训溃骸吧喜∷?,各安天意。你是無辜的,你媽跟你爸離婚跟你沒關(guān)系,我的病也跟你沒關(guān)系。我其實挺羨慕你的,你十四歲你媽和你爸才離婚。而我,讀完一年級就跟我媽去了南湖老家,我爸滿世界的跑,只有年底才回來一次,年都沒過完就又出去了。我知道他要掙錢,那時候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工作,我只是討厭他。我十二歲的時候我爸媽就離婚了,連離婚協(xié)議書都是郵政寄回來的。我媽領(lǐng)著我到了京城找我爸,把我扔給我爸,離了婚就走了。
“我十三歲就學(xué)會了炒菜,因為我爸凌晨五點就出門,晚上八九點才回來。我一邊上著破爛的私立學(xué)校一邊做飯。我不會做飯就得挨餓,我爸也得挨餓,因為去外面吃吃不起,京城什么都貴,哪兒都要花錢。那時候還沒買車,住在四環(huán)外一個月三四百的單間,他經(jīng)常要坐三四個小時的公交車,明明早上八點才上班,四五點就得起來?!?p> “我終于知道了他在干什么,工地上,貼瓷磚。干著耗費青春的活,還要擔(dān)心著工頭會不會跑路。所以我理解他們倆的決定。哪怕他把網(wǎng)上認(rèn)識了不到三天的女人就帶回家來住,我也從來沒說過什么?!?p> “我上了高中,我拼命讀書,但沒用,我已經(jīng)落下太多了。我開始沉迷小說,因為我喜歡的人喜歡看小說,我沉醉在那一個個光怪陸離的世界里。我甚至想要自己創(chuàng)造一個世界!”
“但我輸了,輸?shù)煤軓氐?。我欣喜的寄出我人生中第一份簽約合同,僅僅不到幾天,我就得去打工。因為我高考考的很差,240多分,低到丟人?!?p> “我還沒來得及看到我的世界一步一步完善,就被無情的打碎?!?p> “我離開了通城,但我不知道我該去哪兒。一路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最后來到了中州。我除了打暑假工的時候在飯店后廚干過兩個月的切配外,我甚至沒有任何可以生存的技能。所以我什么活都干,只要能填飽肚子。忍受過一天只喝一瓶水,只吃一個饅頭,也睡過公交站點,看著早上起來旁人異樣的目光?!?p> “比起我來,你是幸福的。你有一個無憂無慮的童年,我不希望你跟我一樣承受那么多,你媽也不希望。他知道我吃過這些苦,她也吃過,他知道我能幫你,所以把你寄養(yǎng)在我這里?!?p> “你不用想太多,活的開心點,你的未來還沒開始,你值得被世界善待?!?p> 這是姜欣彤第一次聽見陸昭說那么多的話,也是陸昭第一次說那么多的話。
姜欣彤怔怔的看著陸昭,連抽泣都忘記了。
陸昭煩躁的找著煙,整個車?yán)飬s只有那個被他揉成一團(tuán)的空煙盒。
姜欣彤抹掉眼淚匆匆跑下車,過了一會兒拿著一條煙跑了回來。
陸昭最愛抽的牌子。
陸昭扯出一包打開點燃,深吸著說道:“好好讀書,上完大學(xué),你可以找工作,也可以拿著錢慢慢創(chuàng)業(yè)。擦亮眼睛找個對你好的男人,舅能給你的不多,以后受傷了,多想想舅,想想你媽。舅還剩下三個月,你得快點學(xué)會堅強(qiáng)了?!?p> “嗯。”姜欣彤低聲的應(yīng)著,坐在車?yán)镉行┦肿銦o措。
陸昭發(fā)動車子:“走吧,去買脆餅,然后見見你外公和老太太?!?p> 人總要學(xué)會成長。
陸昭以前常常聽見別人說這句話,但他不懂。而當(dāng)他懂了的時候卻已經(jīng)來不及了。他還剩三個月,甚至可能明天就會死。
原本他是想讓姜欣彤慢慢懂得這些道理的,但是當(dāng)他快不行了的事被姜欣彤發(fā)現(xiàn)的時候,他只能加快步伐。
陸昭知道他說了這么多,可能過兩天她就忘了,因為這些話他姐當(dāng)初也這么跟他說過。但他還是得說,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機(jī)會讓姜欣彤記到心里去,他也得說。
陸昭見過太多,也體會了太多,他覺得痛苦不應(yīng)該再延續(xù),所以他要在姜欣彤這一代,把這些悲劇徹底終結(jié)。
為數(shù)不多的壽命,是個不錯的契機(jī)。
或許廢物利用一下,讓姜欣彤徹底成長起來。
也許多年以后,姜欣彤回想起來,會想到,在她生命中,曾有個白發(fā)英雄,破開黑暗,將她從陰霾中拉出來。
只是……這個英雄有點氣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