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光德殿是大華朝最莊嚴雄偉的殿宇,每日在這里聚集的人,是掌控著大華朝所有國運的能臣武將。
而此刻,身著各色官階朝服的文武百官們,正站在這大殿前,受著三月里意外溫暖的日光,曬得暖洋洋的,等待著六日一開的大朝會。眾人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窸窸窣窣地低聲說著些什么,間或有人抬頭看看四周,謹防有些話,落入不該聽的人的耳中。
簡瀲樞獨身一人背對著眾人,他站在九十九級漢白玉玄階上,看著玄階下,那修葺的無比莊嚴肅穆的皇城,卻格外覺得這里死氣沉沉,即便是在這晴好的日光里,卻還是顯得那么沉悶,壓得人喘不過氣來一般。
他能猜到,現(xiàn)在身后的這些人里,有多少雙眼睛在偷偷看著自己,他也能猜到他們現(xiàn)在心里在盤算著什么,是等著看笑話也好,是同情憐憫也好,今日過后,他就暫時不需要面對這些了。
可是想到接下來的戰(zhàn)場,簡瀲樞就覺得額心有些發(fā)疼,心煩的很。
“簡侍郎,可是有什么身體不適嗎?”耳邊驀然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眼睛的余光里,出現(xiàn)一抹明黃色。
簡瀲樞放下揉著額心的手,看清來人后,連忙后退半步行禮道:
“多謝太子掛懷,微臣不過是昨夜未休息好,并無大礙?!?p> 太子褚琛比簡瀲樞要年長幾歲,他心底仁厚善良,面上總是帶著輕輕淺淺的微笑,恍若這柔和的日光一般,總叫人覺得舒服。
褚琛點點頭,說道:
“那就好,你總是忙碌刑部的案子,可也要仔細自己的身體,本宮和父皇還需要你的才干呢?!?p> 他的聲音,輕輕柔柔地傳進耳朵里,讓簡瀲樞一時間竟然有些恍惚起來。
簡瀲樞以前總是瞧不上這個太子,今日可能是心知離別在即,卻驀然從心底生出柔軟來。褚琛是個很好的人,話本子里常說的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大抵就是他的樣子了,可是他太仁善了,帝王仁善是好事,可是過頭的仁善只會讓他在未來,成為被人擺布的君王。
這不是簡瀲樞心中的良主,也不該是這天下的明君。
可是拋開這一切,褚琛對于自己,真的是照顧有加。
簡瀲樞被外界以為是太子一脈,可是皇上和太子知道,他不是。他不過就是一個直臣,心中只為了皇上,為了這天下的百姓。也是因為他的這份忠直,所以即便得不到他的全心全意的輔助,太子也總是處處維護他,與他方便,即便自己在刑部做的多么過分,他也動用御史臺的人手,幫他壓下非議。
褚琛微微側(cè)過身子,擋住身后眾人的目光,靠近簡瀲樞,用只有兩個人的聲音說道:
“二弟的人今日有些不太對勁,昨日我讓人傳給你的消息,十有八九是真的,你可有準備?”
簡瀲樞神色微動,壓下心中的五味雜陳,壓低聲音回道:
“多謝太子提心,微臣已經(jīng)有所應(yīng)對?!?p> 聞言,褚琛點點頭,正打算開口再說些什么的時候,就聽見身后傳來響聲。
深紅色的正午光德殿殿門被人從里面緩緩打開,喝官太監(jiān)領(lǐng)著兩個小太監(jiān)從里面走出來,站到殿門左側(cè),高聲唱喝:
“三月初九大朝會,開——”
喝官太監(jiān)的聲音在這殿門前慢慢地傳開,準確地傳進每一個人的耳朵里。
文武百官在正聞鼓聲中,按照品階高低、文武官署,按隊列站兩側(cè),緩緩走進正午光德殿。
皇帝坐在高高的金色龍椅之上,看著文武官員慢慢走進來,然后規(guī)矩地垂著首跪下: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他抬抬手,身邊的大總管太監(jiān)便依言唱喝:
“起——”
百官起身,恭敬地侍立在下。
與每日的早朝和每三日的小朝會不一樣,大朝會需要商討的,乃是關(guān)系國祚的重大工程調(diào)度的變更革新,或者朝中重臣的委任貶斥,是以每一樁每一件,都需要所有人仔細的商討決策。
時間在一點點的流逝,不知不覺,竟就是兩個時辰了。簡瀲樞仔細的聽著,卻并不參與商討,他知道,該他表演的時間還沒到呢!
不過該來的,終歸還是要來的。
“眾卿家可還有事要奏?”商議完南下運河的官鹽線路改道之后,皇帝身子往后傾了傾,沉聲問道。
百官安靜了一下,偶有人交遞眼色,傳達些外人不知的訊息。
“啟稟圣上,臣有本啟奏?!蓖蝗婚g,從文官隊列的中部走出來一個中年男人,身上穿著絳紫色從四品朝服。
此人是御史臺監(jiān)察御史安懷遠。
簡瀲樞聽著身后傳來的聲音,他知道,來了!
“安卿家有何事要奏?”皇上深沉的嗓音從頭頂傳來,帶著無盡的威壓。
安懷遠撩起衣袍,跪在殿中,字字清晰地開口陳述,好似壓著無盡的怒火一般,一臉忠義正直的表情在他那橫肉堆生的臉上,顯得無比的惺惺作態(tài):
“微臣今日要彈劾一位朝中重臣。天下皆知,皇上圣明,以仁義禮法治天下,以安天下民心,我等身為臣子,自當以圣上為表率。可是今日微臣要彈劾的官員,卻全然不顧圣上的教誨,嬌縱狷狂、罔顧法紀;借職權(quán)之便,無視律例;為求達到自己的目的,無所不用其極,手段之殘忍亙古罕見!此人正是刑部侍郎簡瀲樞簡大人!”
安懷遠的聲音沉悶有力、言語篤定,一時間殿中的眾人,面色各異,目光全都隱晦地朝簡瀲樞看去。
高坐在上的皇上,聞言面上也有些異色。簡瀲樞是他安排準備留給太子的一大助力,也是用來引領(lǐng)五侯制衡三公四族的先鋒官,是以私心里,他并不希望簡瀲樞出事。
他看了眼站在文臣隊列里的簡瀲樞,卻只瞧見他垂著眼神色不變,似是安懷遠說的不是他一般。收回目光,皇上看著跪在殿中的安懷遠,問道:
“安卿家,簡侍郎可是朝中棟梁,你這般說辭,可有確鑿佐證?”
“回皇上,微臣確有實證!”安懷遠只當做沒聽懂皇上的弦外之音,繼續(xù)言辭懇切地說道:
“刑部侍郎簡瀲樞,為破案件,曾數(shù)次在刑部大牢私審犯人,審訊手段極其殘忍。城南善水村一案,犯人宋輝一家被捉之后認罪,但是簡大人認為其后牽涉朝廷官員,將宋氏一家三口轉(zhuǎn)入刑部大獄,在獄中,他曾命令數(shù)名獄卒,當著宋氏的面,奸污其妻小趙氏以及其母大趙氏,據(jù)悉,當時其母大趙氏已七十有二,因為受不了侮辱,當場撞墻身亡;江南官運私鹽一案,犯人姚興致被捕后拒不供認背后的朝廷官員,簡大人便曾生生剜下姚氏皮肉,然后逼其吞入腹中,生食自己皮肉,最終姚氏被逼瘋癲;前吏部侍中萬有忠貪污受賄一案,簡大人在獄中連夜私審萬有忠,為逼其供認同黨,竟禽獸對其動閹割之邢,并且當著萬有忠的面,將穢物扔入滾燙油鍋,然后供野犬食之!凡此種種,不勝枚舉,簡直是置圣上的威名于不顧,置朝堂百官顏面于不顧啊!”
嘩——
安懷遠的聲音落地,偌大的朝殿上,一時間文武百官議論紛紛,或低或高的聲音在文武官的列隊里此起彼伏,每個人都在隱晦而明顯的打量著當事人。
“……這簡直……”
“小小年紀竟這般陰毒啊……”
“……是啊是啊……”
“……真是喪心病狂……”
“……好生惡毒的手段……”
……
窸窸窣窣的聲音越變越大,所有人的目光像刀子一樣,直直射向簡瀲樞,而原本站位臨近簡瀲樞的幾位朝官,不論素日里是否有交情,一時具皆覺得此人陰森恐怖,不由地退出幾步離他遠些他,一時間,簡瀲樞的身邊,竟生生空出一片來。
且不說百官,即便是皇上和太子,以及往日與之有所交好之人,乍然聽聞這些有違天理之手段,竟都心中駭然,眸色震蕩。他們是知道簡瀲樞會有私下審案之事,也知道他慣喜歡使用些非常手段,可是卻不知道,他用的手段,竟是這般駭然聽聞,連最為兇惡的流寇都懼以使用,當真是泯滅人性!
站在所有人的身后,隱晦身形的六皇子褚玉,此刻也是瞳孔微縮。他抬眼看向人群中間,仍舊像局外人一般、垂著眼眸站立的簡瀲樞,一時間神色莫測。
這個男人,只怕真的比他想象的還要狠辣。
“咳——咳——”皇帝回過神,他咳嗽了幾聲,抬手借以掩飾自己眼中的震驚,示意眾朝官安靜下來。待得殿中眾人終于恢復(fù)常態(tài)之后,他才端正龍顏,沉聲問道:
“簡瀲樞,安懷遠所說是否屬實?”
既然被點了姓名,簡瀲樞想要再裝作若無其事,卻也是不可能了。緩緩?fù)鲁鲆豢跉?,他抬步走到殿中,撩袍跪下?p> “啟稟圣上,遞至刑部的案件,多牽涉朝廷官員,若公開審理犯人胡亂攀咬,為向百姓交代,難免會掣肘朝中要員,影響國事進展,徒增圣上負擔,是以微臣私審犯人,此罪,臣認,是微臣思慮不周。只是安大人所說審案之法,微臣不知道安大人是從何處聽來這些荒謬之言?!?p> 簡瀲樞恭恭敬敬地跪在殿中,垂眸凝氣,神色古板,與往日并無二致,似是完全不在意安懷遠的彈劾一般。
“哼!”安懷遠重重哼聲,怒目橫眉道:
“你自以為身為刑部侍郎,統(tǒng)管刑部大小事情,是以做事招搖從不避諱,此間種種,具是刑部大牢獄官看不過,前往御史臺秘密狀告,圣駕面前,你還不認罪!”
聞言,簡瀲樞非當沒有懼意,卻好似更加輕蔑不屑起來。他微微直起身子,身子向后傾斜,冷笑著說道:
“是啊,圣駕面前,安大人你怎么不認罪?”
“你!”安懷遠本就是不是個多么靈活的人,雖說書讀了不少,但是也就是個死讀書的人,書中深意,知之甚少,仗著家中門楣和家姐是二皇子侍妾的原因,過得很是風(fēng)光得意。他比簡瀲樞年長二輪有余,卻只是徒增年歲而已,此刻被簡瀲樞這般詭言狡辯,忍不住怒目而視,大聲喝道:
“你做下這等狠辣陰毒之事,卻還想狡辯,甚至還要倒打一耙,簡直罪加一等!”
“好了好了?!边@般兩個人各執(zhí)一詞的胡攪蠻纏終究不是辦法,皇上坐在上面,眼看事情發(fā)展越發(fā)不對,只能開口阻止:
“簡侍郎,你說安懷遠有罪,此話怎講?”
簡瀲樞收起面上的挑釁之色,對著龍椅之上的皇帝深深一拜,答道:
“回稟圣上,剛剛安大人說,這些皆是刑部獄官呈報御史臺,可是卻完全不是事實真相。若是當真為獄官所報,他身為督察御史,不經(jīng)查證就妄下斷言,此為失職之罪!若是已經(jīng)查實此為虛言,而他故意隱瞞事實,妄圖以此等惡名污蔑微臣,此為污蔑同僚之罪!圣駕面前,安大人非但對罪責不知不認,意圖戕害同僚,才是應(yīng)該罪加一等!!”
簡瀲樞的聲音愈見高亢,擲地有聲,在這大殿之內(nèi),就像是每一個字都重重砸在人的心頭一般。
安懷遠是今日整個計劃的第一道,彈劾的是簡瀲樞手段殘忍,是他官品有失,最多不過一個貶職罰俸的結(jié)果,私審之事還是下一步的動作,可是現(xiàn)在簡瀲樞卻反而說安懷遠戕害同僚,這可是直接罷免之罪,況且他是從四品,而簡瀲樞是正二品,若是現(xiàn)在御史大夫出面替簡瀲樞說話,嚴查他越級誣陷之罪,那可是要殺頭的呀!
一時間,安懷遠竟汗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