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運河橫穿涼州,涼州因而借此發(fā)展繁榮,從當年一個通商者都不愿經過的野蠻之地變成了現在的人來人往??稍跊鲋菪羞M的這些日子,讓蘇暮槿意識到,涼州的燈紅酒綠、萬家燈火只是表象,在這片廣袤的土地上,比起那些恢弘通達的建筑群,更多是零碎分布著無數嘗遍疾苦的村莊,它們幾乎淪落等同為凄涼的代名詞。
他們越過受不動山波及的區(qū)域,眼前依舊是荒涼的一片。
蘇暮槿在路上見到很多面黃肌瘦的農人正為寒潮的襲來而擔憂,他們在山間采摘僅存的一些食物,甚至會為此發(fā)生哄搶。
蘇暮槿第一次見到這種情節(jié),忍不住想上去制止。
“別。”笪千潭看出了她的心思,“一路上還會有很多這樣的事,你都要為他們一一解除糾紛?”
“你怎么知道會有很多?你又沒來過涼州?!?p> “我是沒來過,可我在乾州流浪過近一年,我清楚他們的生活?!斌吻秳褡璧?,“你若想拯救蒼生于苦海,不能通過這種方式,俗話說寫書要‘力透紙背’,你做事也得順藤摸瓜,找到真正的根源所在?!?p> “那你說我該怎么辦?”
“我也不懂,我就一普通百姓,若知道如何救濟天下,那才不得了。”
“那好吧?!碧K暮槿最后看了眼扭打在一團的人們,抖一抖馬韁,繼續(xù)往西走去。
夕陽西下,兩人不知不覺到了個山丘底邊,州軍也早就不見蹤影。
“他說的紅土大道,應該就是那里?!斌吻短ь^,看到一旁有層層上疊的黃紅泥土,再向上看,就能來往路人的腦袋,還能聽到人群熙攘的聲音。
“又走大道嗎……”蘇暮槿擔心又遇到像蔡申一樣的歹人。
“沒辦法,這是最快的路,再說,我們已經有自己的坐騎,沒必要理會那些路上的行人?!?p> “也是?!碧K暮槿縱馬奔上大道,和人流匯聚在一起,她借助太陽的位置來判斷所在方位,最終找準了他們該去的方向。
大道兩側是截然不同的光景,和大運河兩邊一樣,它的兩側也充滿生活氣息,每騎行半個時辰,便能看到一個村落。里頭的民居和閣樓讓人目不暇接,熱鬧得仿佛不像在冬季。
他們大概又前進了十幾里,西日已經吝嗇地收起最后的陽光,這片大地上漸漸亮起燈火,照亮著白月的夜。
“晚上就別趕路了吧?”笪千潭見前面就是一個村落,他扯住韁繩,詢問蘇暮槿的意思,“萬一前頭沒了借宿的地方,那就麻煩了?!?p> 蘇暮槿本想一路直奔凰州去的,但發(fā)覺前進的速度越來越慢,才意識到身下的這匹馬已經支撐不住長途跋涉。她只能同意笪千潭的建議,找一家地投宿。
恰巧寒風又刮起,前不遠的一處酒家的門被吹開,仿佛正歡迎他們的到來。
“就那吧。”蘇暮槿環(huán)顧四周,好像也沒有別的住宿。
“嗯?!斌吻恫唏R跟上。他們大大方方地先進了旅店后院。
“哎哎哎,小孩!干什么?”一個酒館的伙計看到他們正牽馬進后院,忙呵斥住。
“我們來著借宿,不能把馬放這?”笪千潭年長,個子也高一些,自然由他出面去和這個伙計交談。
“你們父母呢?”
“就我們?!?p> “就你們?”伙計審視著他們,“一個小女孩,一個小男孩,騎著兩匹這么好的馬?”伙計也算見識廣博——起碼見馬廣博,認出這兩匹馬不是普通的馬,它們肌肉結實,毛色富有光澤,微微帶著血紅,韁繩更是用精細繩線編制而成,套著一層上好的皮。
看上去像兩匹官馬?;镉嬘行┎蛔孕?,兩個孩子會大搖大擺地騎著官馬?
“我看你們像是來路不明的歹人?!彼挚吹竭@個女孩的衣著,用巨大外套裹著全身,尤其古怪。
“唉——”笪千潭裝作富家公子的樣子,嘆氣道,“本想出來體味一下汝等平民之生活,你照看好馬便是,哪來這么多猜忌。”
在路途,蘇暮槿便把李方當贈予的一袋金錢交給笪千潭保管。她一直沒明白這些銅幣金幣之間的關系,還有各種面值大小的價值,更不知道這些面值意味著什么——還有,什么一貫錢,一串錢……因而交給笪千潭,最讓她省心。
笪千潭將手放入衣兜,從一捆錢幣中拿出幾枚,在伙計前擺著:“我們付錢,別來這么多廢話。你是打算斷了你店家的財路?”
“不,不。”伙計看清楚了,那是三枚貨真價實的金幣,金幣!不是他們這些人每日打交道的銅幣。
金幣,可不止是價值的問題,更是身份的象征,只有大戶人家才會用這樣小小的一枚金幣來替代沉重的百枚銅幣。
他雖然不知兩人身份,不過見錢,又見男孩氣質非凡,態(tài)度立馬轉變:“二位,我?guī)湍銈儼仓米T,待二位要走,叫我牽來就行?!?p> “謝謝?!斌吻缎α诵?,把一枚金幣塞進伙計手掌。
“我才是,謝、謝大人賞賜?!被镉孅c頭哈腰。他握緊金幣,被金幣邊緣壓著生痛,可他不可能放開。一枚金幣,幾乎是他半周的工錢,是一百枚銅幣啊!他顫巍巍地接下這枚金幣,連走路都有些不利索。
“走吧。”
笪千潭對蘇暮槿說。
兩人走進店里,到柜臺前。
“店家,一間房?!斌吻栋岩幻督饚欧旁诠衽_上。
店家是個慈目的老人,花白的頭發(fā)卷曲在光滑的腦門上,胡子飄飄,頗有仙道。
“一間房是吧……”他咳嗽幾聲,“三仔,帶客人上去,一間房——兩位有什么要求嗎?”
“嗯……別靠大道就行。”
“好,”他又輕咳一聲,“好?!?p> 叫三仔的伙計從樓上下來,接過老人遞給他的鑰匙。
“二位——”他走到柜臺前才發(fā)現,這次要帶的竟是兩個孩子。
他同時看見了蘇暮槿身邊的黃粱,現在的黃粱全然沒有一只得道貓的形象,全身的毛發(fā)都沾著泥灰,魄落得像從地下道中竄出的野禽。
“哪來的野貓?!比杏媚_撥著黃粱,同時向蘇暮槿說道,“這位小姐,不好意思,我們店里沒有這種小畜生,不知是從哪溜進來的,還忘別見怪?!?p> “沒事?!?p> “黃粱,你先出去,晚上從后頭溜進房間,我會告訴你位置?!碧K暮槿心里這樣說道。
黃粱沒說什么,假裝遭人驅逐,狼狽地奔向店外。
“請隨我上來?!比幸娨柏堃呀浱幼撸悴辉僮反?,他新奇地看著兩位年幼的客人,并帶著他們走上樓。
蘇暮槿和笪千潭就這樣住進了房間里。
房間比上次居住的還要小。
“檢查下房間,”蘇暮槿有些杯弓蛇影,她關緊房門,恐疑有人監(jiān)視,“別又被人?!彼矐械谜f下去了,反正笪千潭也明白自己的意思。
笪千潭挽起袖子,和她一同認真搜尋房間的每個角落,沒發(fā)現任何異常,不僅如此,他們還著重檢查的房間中能夠使用的各種物品——說是檢查,也就是拿在鼻前輕輕嗅幾遍,若沒有異常,就算過關。
在他們做這些事情的同時,黃粱在他們不知不覺中,順著氣味找到了房間。
即使是這般漏洞百出的檢查方式,還讓蘇暮槿內心舒坦了不少。
“我們得去弄件好一些的衣裳?!斌吻墩f道,“你這個大外衣是從哪來的?”
“先前村里人給的,我也不記得是誰,忽然就塞到我手里來了。”蘇暮槿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她不僅不記得是誰給的,連什么時候拿到這個外套,她都沒有印象。
或許是在出村重回不動山時,也有可能在村里就拿到——無論如何,這件成人穿著的大衣幫她遮擋了自己衣服上那些被劍、石子、甚至疾風刮出的裂縫,好讓路人沒有對她的穿著起疑心。
至于笪千潭,初冬時節(jié),還只穿著一件青衫。他確實不覺得寒冷,畢竟可以用內功護體,但旁人始終拿異樣的眼神看著他,讓他一路上頗不自然,自己好像成了個逃犯。
“今晚我去坊市轉幾圈,順便幫蘇姑娘也帶幾件衣物,一直花費內功來趨避寒冷,也有些浪費。”
“我跟你一起去吧,人生地不熟,兩人一起有個照應?!?p> “好?!痹谟鸺掖笤簳r,笪千潭常常被羽時月叫出去買各種玩物,此時忽然忘記,自己早就離開乾州,到了涼州,“先去吃頓晚餐?!?p> 他們把黃粱的身子洗凈,讓它隨意在這片區(qū)域閑逛。
“記得把匣子帶到身上?!碧K暮槿提醒。
下樓,蘇暮槿看見三仔正坐在柜臺前的椅子上,和老人店主其樂融融地聊著天。
“喲,二位,準備出去用餐嗎?”三仔看到客人下來,立即熱情地招呼。
“是?!?p> “到前頭,有一家叫‘回味面’的餐館,他們那的面特別好吃,在我們這鼎鼎有名,現在還未到餐點,兩位去吃,應當不會等很久?!?p> “回味面,好。不知這附近有什么購買衣服的地方?”
“向前百米,路右立著個牌子,上面寫著‘服’,看到牌子往右巷走就有,很大的市?!?p> 笪千潭謝過三仔,跟蘇暮槿一起離開客棧。
“老爺子,你看如何?”三仔見二人離開,收回了熱情洋溢的表情,轉向老人,細聲輕問道,“是不是?”
店家輕咳幾聲,隨后撫摸胡子,沉穩(wěn)住身子:“怎么會有這么巧的事呢……”
“老爺子,一切緣分都是注定?!?p> “也罷,那個丫頭身上確實有內功,而且遠高于身邊那個男孩,不過——”老人白眉聚攏,瞇起眼睛,看向蘇暮槿離去的方向,“她不一定就是神子。無論如何,你去安排人手。”
“是?!比斜?,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客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