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對自己看人的眼光全無自信，誰是值得信賴的人，誰是不知廉恥的騙子，我壓根沒有一套成熟的辨別方式。
這個世界上九成以上的人，哪怕活到七老八十，也依然無法洞悉他人藏在肚皮下的心。若是出現(xiàn)“專業(yè)”的唬騙者，要用套路去欺瞞他們，他們也很難拿出所謂的“年長者的智慧”去洞悉謊言。至于我這個“兩世為人”的重生者，非常遺憾，也同樣是“這個世界上九成以上的人”之中，毫不起眼的一員。
但這并不是說，我就對謊言無計可施了。
如果無法攻擊謊言，那就防御謊言。
想要做到這種事，也沒有那么困難，只需要像是每天出門都把家鑰匙帶上一樣，在心里時刻保持懷疑就可以了。
此時的我，就在懷疑亞當。
我從來不會因為一個人是“沒有力量的一般人”，就對其掉以輕心，因為我自己就是這種“沒有力量的一般人”，卻也曾經(jīng)手刃過不止一個靈能者。在我看來，比起既是靈能者，又是靈媒的長谷川，亞當這個看似弱小的“一般人”，才是更加應當注意的危險對象。
她看似和煦，卻讓我感覺捉摸不透。
她挑撥多個黑幫互相爭斗的履歷，告訴我她絕非善類，與她合作過的人都在不久后遭遇不幸的事實，也令我無法忽視；相比之下，長谷川更加像是初入黑色地帶的雛鳥——連雛鳥都不算，只能說是“受精卵”，非但缺乏犯罪經(jīng)驗，還色厲內(nèi)茬，雖然我同樣不會對他掉以輕心，但若是要排序，他還在亞當后面。
當然，我懷疑亞當?shù)母鶕?jù)，并非僅限于習慣性的懷疑，和不靠譜的直覺，以及不知真假的流言蜚語，還有一個決定性的根據(jù)，那就是亞當曾經(jīng)說過：如果不是長谷川，那么她只以為羊皮殺手就是個普通的連環(huán)殺人犯。
但在我從她的手里買到“羊皮殺手的情報”的時間段，她尚未知曉羊皮殺手與神秘組織之間的聯(lián)系，而她出售的情報卻過于豐富，以我的經(jīng)驗來判斷，除非她早已對羊皮殺手有了密切關注，否則絕不至于如此。
這與她剛才的發(fā)言強烈沖突，也成為了我懷疑她的關鍵性因素。
我像是故鄉(xiāng)抗戰(zhàn)片里的特務一樣，鬼鬼祟祟地吊在亞當?shù)纳砗?，看著她走入了公共廁所的女性區(qū)域。
*
此時，我正處于一條熱鬧非凡的街道上。這里是二區(qū)的中心街，雖然太陽已經(jīng)下山，但依然人來人往。我藏身于街道旁邊的自動販賣機后面，而亞當進入的公共廁所，則距離我大約十多米，時不時地有人進出。
十分鐘過去了，亞當仍然沒有走出公共廁所。
難不成，我的尾隨已經(jīng)被察覺到，她通過女廁所的窗口逃跑了？還是說，之前的奶茶意外引發(fā)了她的排泄問題，現(xiàn)在她僅僅是在里面釋放肚子內(nèi)的存貨？
正當我忐忑的時候，我看到一名女性從公共廁所里施施然地走了出來。
這名女性的外表與我剛才看到的亞當截然不同，即便如此，我也能夠立即識別出來，她就是亞當。
看來她也與我一樣，是在易容以后才來見面的，而此時的她則卸去了所有偽裝，煥然一新。
她有著一頭自然垂下的深棕色中長發(fā)，和相對于剛才更加偏向于甜美的面孔，穿著米色的燈籠袖上衣，灰色的及膝裙，白色的短襪和黑色的帆布鞋。比起行走在黑色地帶的情報商，更加像是一名出門在外的女學生。最讓人難以忽視的是，她的頭頂多出了一對猶如熊的，圓圓的，毛絨絨的，深棕色的耳朵。
毫無疑問，她是一名“亞人”。
亞人的起源，直指人類的先祖。
生活在遠古時期的先祖，普遍崇拜自然和動物，認為動物比人類更加親近自然，因此先祖中間的少數(shù)人在覺醒靈能以后，靈能會跟隨這種強烈的向往，賦予本體以動物的力量和外表特征。
這種變化，并不僅僅局限于先祖一代，還會遺傳到下一代。
雖然力量的部分無法遺傳，但外表特征的部分，卻能夠潛伏在基因之中遺傳下去。在絕大多數(shù)的情況下，這部分基因不會表達出來，可一旦表達出來，就會讓人顯現(xiàn)出與正常人不一樣的外表特征。如今的亞當之所以會長著一對熊的耳朵，無疑是因為她的先祖用靈能賦予過自己熊的力量。
而如果她先祖擁有的是“魚”的力量，那么她說不定就會長出一張魚的面孔——雖然我也只在新聞上見過這種例子。
忽然，亞當?shù)男芏淇焖俚囟秳恿讼?，她像是害怕黑暗的人孤零零地走在夜路上，冷不丁聽到了身后怪異的動靜一樣，倏然回頭看過來。
我立即收回視線，將全身藏入自動販賣機的后面。
等我重新探出目光的時候，她已經(jīng)回過頭，向前走出了一段距離。
很好，看來她沒有發(fā)覺到我。
我悄然地跟隨了上去。
如果換成其他人，或許根本無法發(fā)現(xiàn)這個女人其實是亞當，但我不一樣。
我既是易容偽裝的經(jīng)驗者，又是訓練有素的武術家，像我這種人，對于人體和運動方式有著極其深入的認知。
在與她和長谷川對話的過程中，我無比仔細地觀察，并且牢牢地記住了這兩個人的身體細節(jié)，比如身高、體重、手臂和腿的長度、站立和行走的姿態(tài)，又比如指甲的長短和鋒利度、眨眼和呼吸的頻率、出門的時候先邁左腳還是右腳……但凡能夠?qū)⑺麄兣c其他人區(qū)別開來的細節(jié)，我全部記在了腦子里。
這些不起眼的細節(jié)，看似很難派得上用場，實則不然。
上次我用噴霧迷暈被羊皮殺手催眠的女人的時候，就是抓住了她呼吸的頻率，如果隨便拿起罐子就噴，說不定對方正好在吐氣，然后就能反應過來，屏住呼吸，就不會吸入噴霧了。
而如果能夠記住別人出門時先邁左腳還是右腳，就能夠在藏身門后突襲靈能者的時候派上用場，具體來說，就是以此預測對方經(jīng)過門的瞬間的姿勢，算好提前量，然后突下狠手——靈能者的速度都很快，如果不具備預測動作和計算提前量的功夫，連羊皮殺手都能輕易殺死我。
再比如說現(xiàn)在，我之所以能夠看出來前面這個女人就是亞當，就是托了這個本事的福。
我一邊跟隨亞當，一邊觀察周圍地形，然后突然加速，在不讓亞當察覺我的情況下，繞到她的側(cè)前方，再拿出自己的手機，對著她隱蔽地拍攝了幾張照片。
完成以后，我撤出了她的附近，然后聯(lián)絡無人機。
他接通了我的電話。
“這次又有什么委托嗎？”
“我需要你調(diào)查一個人的身份?！蔽艺f。
“你想殺誰？”
“我說的是‘調(diào)查’?！?p> “我們應該是老朋友了吧？在我這里不用裝。”他笑嘻嘻地說，“你不就是隱退了整整一年，終于手癢了，想要殺個人暖暖身子嗎？我這就給你安排上。但親兄弟也要明算賬，你不可以拖欠報酬啊。”他那里隱隱約約地傳出了鍵盤的聲音，“我還以為你會選羊皮殺手呢，果然剛剛回歸就殺疑似靈能者的獵物有點太冒險了嗎？”
“羊皮殺手已經(jīng)死了。”
“呃……”他忽然卡住了，鍵盤聲也沒了，過了一會兒，才慢吞吞地問，“那他是靈能者嗎？”
“是的?！?p> “……”他發(fā)出了空氣從牙齒的縫隙間快速漏過去的聲音，好像突然吃到了什么辣口的食物。
“還有，我覺得你對我有什么誤會?！笨紤]到無人機是我今后需要經(jīng)常合作的情報商，我覺得自己或許應該稍微澄清誤會，而非像是對待其他黑色地帶居民，一味地塑造“我很兇狠”的形象，“其實我對殺人并沒有那么濃厚的興趣?！?p> “哦……我懂，我懂……”他似乎左耳進右耳出，然后問，“那么，你要我調(diào)查誰？”
這個誤會似乎不太好澄清，我只好先放棄，轉(zhuǎn)入正題，“我等下就把調(diào)查對象的照片發(fā)給你，你能調(diào)查得有多詳細，就有多詳細?！?p> “我再多問一句，你要調(diào)查的對象，是不是亞當？”他換成了嚴肅的口吻。
“是的?！蔽覜]有在這里隱瞞，雖然承認這件事情，會大幅度地增加委托的金額，但對他來說，調(diào)查“普通黑色地帶居民”和調(diào)查“同行”，在難度上也是兩回事。
如果我為了貪便宜而隱瞞不報，那么反而會降低他做事的效率，同時也是降低自己的信用。
“給我一些時間?！彼么跏墙邮芰宋业奈?，然后掛斷了電話。
*
這天晚上，徐盛星依然沒有回家。
第二天，上午。
我起床以后打掃了一遍屋子，然后坐到床上，陷入思考。
雖然已經(jīng)決定了要與亞當和長谷川共同調(diào)查神秘組織，但如果沒有突破口，那就根本無處發(fā)力。唯一的線索“羊皮殺手”已經(jīng)被我殺死，尸體都被我拋出這個宇宙了，而新的線索是不會自己從天上掉下來的，下一步應該怎么辦？
換位思考，如果我是亞當，或者長谷川，我會從什么方向?qū)ふ彝黄瓶冢?p> 忽然，我想到了一個十分糟糕的可能性，馬上聯(lián)絡亞當。
等她接通以后，我立即問：“你們在哪里？”
她還沒來得及回答，我就聽見了從手機對面?zhèn)鱽淼碾[約的車輛行駛聲，于是換了一個問題，“你們正在尋找羊皮殺手的尸體的路上，是嗎？”
“是的?！彼f。
“明明我已經(jīng)說過，他的尸體已經(jīng)不在這個世界上的任何地方了？”
“是的。”她重復了一遍。
“你們應該立刻中止行動?！?p> “我無法理解你的建議?！彼苫蟮卣f，“羊皮殺手是我們?nèi)缃裎ㄒ坏耐黄瓶?，就算你說的是實話，他的尸體‘被空氣吃掉了’，我們也至少應該找找他的遺物，比如說他生前經(jīng)常攜帶的物品。而只要有這種物品在手上，長谷川就能夠憑借他的靈媒技術，占卜到與羊皮殺手相關的事情，從而抓住神秘組織的尾巴?！?p> “但你們也有可能因此而走入死路?！蔽腋嬲]道，“聽著，我只說一遍——我在殺死羊皮殺手的時候，用了一些比較‘特殊’的手段。至于具體是什么手段，很遺憾，我無法詳細說明，這涉及到我本人的秘密，而我們之間也沒能建立起，足以讓彼此分享重要秘密的信賴關系。因此，我只能說，如果像是長谷川這種有著強大靈感的‘靈媒’，突然跑到我殺死羊皮殺手的地方進行占卜和通靈，或者說，接觸到什么羊皮殺手的遺物，他很可能會‘看到’某些不應該看到的東西，從而引出某些很可能再也無法挽回的惡劣后果?！?p> 我根本不覺得，亞當會找不到我殺死羊皮殺手的“作案現(xiàn)場”，但正因為她能夠輕而易舉地找到，所以才要嚴加警告。
無論是身為情報商的亞當，還是身為靈媒的長谷川，都是收集情報的“汗血寶馬”，相比之下，我不過是頭蠢驢而已。雖然我從來不覺得他們是值得信賴的伙伴，但必須承認，沒了他們，我也無法單槍匹馬地追蹤到神秘組織的腹地。
她謹慎地問：“不應該看到的東西，具體是指？”
“我也無法形容。”
“是無法用文字表達的抽象事物嗎？”她似乎也具備一些靈能學知識，同時從她忽然嚴肅的口吻中，我能夠聽出來，她已經(jīng)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是的。”
“能夠給我一個具體的邊界嗎？”她沉吟片刻后，又問，“我們能夠調(diào)查什么，不能調(diào)查什么，我希望你能夠提供一個清楚的標準?！?p> “我無法提供?！蔽艺f，“但你們最好立刻返程，連接近都不要接近?！?p> “我明白了。我會如實轉(zhuǎn)告他的。”她態(tài)度端正地說。
我們的通話結(jié)束了。
*
然而，事與愿違。
當我再次看到長谷川的時候，他已經(jīng)被送入醫(yī)院，關押到了臨時的隔離病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