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家門，女人正坐在馬扎上抱著光宗烤火，聽見拐子開門，頭也不抬：“快把門關上，外面的寒氣兒都被你帶進來了。”
拐子依言，自己也扯了一個矮凳子坐在鍋臺旁邊，一句話也不說。
屋子里突然安靜下來，只有光宗摔打手里小木棍的聲音，女人有些不習慣，終于轉頭看著拐子：“跟村長說了？”
“說了，差點沒把老頭氣死?！?p> “呵呵，”女人滿臉鄙夷，“他答應了？”
“沒有，”拐子搖搖頭，頗為沮喪地伸出手烤火，“也不知道老頭今天是怎么了，話都說不利索了也不耽誤打人，這把俺敲的?！?p> 女人聞言嗤笑一聲，冷哼道：“他能給你就怪了，你也不害臊，還真去，低保給了你，你讓其他的人怎么辦？”
“好吧，俺也是一時迷了眼，想著去試試，尋摸著行就行，不行就算了，哪成想他動了那么大的肝火?！惫兆优蛪蛄?，站起來伸伸懶腰，“今兒吃什么？俺記得家里還有幾個地蛋子，一并熱了吧?！?p> 說著就要去找。
女人一把攔住他，“不用了，今天我出去走了走，王大嬸子給了我?guī)讉€蘿卜和一捆子粉條，正好燉了。”
拐子一聽有蘿卜燉粉條吃，心里那點霧霾頓時就散了，興高采烈地從女人懷里接過光宗，剛想帶著進屋里去，忽然想到什么，猶豫了一下，對著正往鍋里添水的女人說：“可是你不是說讓俺想法子弄點錢么，除了老頭那里，就俺這樣的，也沒人能借給俺啊。”
女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所以，你為什么不直接去找村長借錢，反而跟他要低保呢？明天再去一趟，跟他說借一千，一個月以后還他，這錢我有用?！?p> 說著，女人看了眼拐子，頗為嫌惡地擺了擺手：“趕緊進去吧，看著你就膈應，就借個錢也能鬧成這樣?！?p> 說完揮揮手就要趕人。
拐子“唔”的一聲，也沒說啥，他覺得女人是個有想法的，自己也沒必要這么費腦子，女人說去借，那就去借吧。
再說村長，自從那天被拐子氣了一通后，心里就拿拐子當閻王一樣躲著，第二天，老遠地看著拐子就躲，可那拐子似乎毫不在意，心道你跑得了和尚你跑得了廟嗎，吃過了晌午就堵在了村長家門口，即便那老爺子不開門，拐子依舊在門口蹲著不挪窩，跟個看門瑞獸似的
最后還是村長頂不住了，一把將拐子拽進屋里，頂著一腦門兒的官司，呵斥道：“你小子到底想干什么，說不行就是不行！別再起那歪心思了！”
拐子咳嗽兩聲，瞬間堆出滿臉的笑來，連帶著眼角的褶子里都充斥著“欠揍”兩個字：“不要低保，俺哪能要低保呢？那都是他們救命的錢?！?p> 村長詫異地看著拐子，聽拐子不要臉地說著與昨天大相庭徑的話，心里琢磨不出拐子的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你小子別整那沒用的，有話快說，有屁快放，屁必須是有道理的屁，再敢胡說八道，俺還得打你！”
村長提了提手里的拐棍，恐嚇道。
“沒，真沒別的事，”拐子繼續(xù)欠揍地笑著，“就是俺想跟您老兒借點錢，不多，就一千！打欠條摁手印兒的那種，一個月以后保證還！利息三塊！”
村長心里早就清楚了拐子今天還是為著錢來的，本來就想著割點肉打發(fā)他算了，沒想到拐子居然是要借錢，還是打欠條的那種！
村長下意識地往西窗上看了看，覺得今天太陽應該還是打東邊起來的。
“三塊？嗤！”村長剛意識到拐子說了什么，“你小子打發(fā)叫花子呢？先跟俺說要錢干什么，有正當理由的話，俺就借給你，不要你利息?！?p> “俺不知道，”拐子搔搔頭，一張嘴就成功讓村長瞪了眼，“俺媳婦讓俺借的，她說她要弄點小東西去城里賣，具體干什么，俺也不知道?！?p> 老爺子摸摸胡子，沉吟了片刻，抬頭看向拐子：“拐子啊，你覺得現(xiàn)在的這個‘媳婦’是在跟你過日子么？”
拐子茫然地看著村長，下意識地應了聲：“那咋不是？”
“唉?！贝彘L搖了搖頭，轉身去里屋取了一小疊錢出來，當著拐子的面點了點，總共是一千五，村長先給了拐子一千，又把剩下的五百遞了過去。
“一千給你媳婦，五百自己留著，”村長意味深長地看著拐子，“媳婦能把錢賺回來的話，就連本帶利地還俺一千六，媳婦不回來的話，五百自己留著花，錢不用還了?！?p> 說完，村長也不等拐子反應，拎著他的肩頭就把人扔了出去。
拐子云里霧里地走出好遠，還是沒想明白村長到底是個啥意思，只看他一拍腦門，恍然道：“這老頭，不是不要利息么！”
拐子進了門，發(fā)現(xiàn)女人正在給光宗喂雞蛋羹，便自己跑到灶臺旁邊烤了一會兒，覺得身上的寒氣都沒了，這才坐到女人身邊，一臉癡笑地看著女人和娃兒。
“錢拿回來了？”女人連看都沒看拐子一眼，只給光宗喂一勺飯擦一下嘴角。
拐子聞言，從懷里把錢掏出來遞給女人：“老頭給了一千五，你數(shù)數(shù)?！?p> 拐子邊說邊進了里屋，女人看著手上的錢，之前拐子一頓硬塞，把錢折得亂七八糟的。
女人跟著進屋，眉頭緊皺著，沒好氣地踹了一腳還在傻笑的拐子，“錢能這么折嗎？就你這樣的還指望著發(fā)財？”
拐子被踹了個愣，傻笑還咧在嘴上沒下去，呆呆地看著女人一張一張捋順著大團結。
“1400?！?p> 他聽見女人報了個數(shù)。
“多少？”
“1400！”女人不耐煩地重復了一遍。
“這狗犢子又唬老子，等老子回去找他?！闭f著，拐子挽著袖子就要回去村長家，被女人又是一腳踹在門邊上。
“你可別嘚瑟了，老老實實地呆著吧，他能蒙你這一百塊么，肯定是你自己亂塞半路給掉了的，再去一趟你也不怕他急了一棍子打死你?！闭f著，女人把錢捆了捆，徑自拿去藏了起來。
拐子無所謂地聳了聳肩，也不管女人把錢弄哪兒去了，只是懊惱地念叨一句后，便自己跑去灶臺邊扒拉吃的，一掀開鍋發(fā)現(xiàn)還剩兩個地蛋子，拐子高興地坐在一旁，邊烤火邊啃地蛋子。女人把錢藏好，從里屋出來，看見拐子這幅蠢樣，嘆息地搖搖頭：
“窩囊廢?！?p> 聲音不大不小，好像是在自言自語。
可拐子好似沒聽見一般，仍舊啃得津津有味。
出了十五，拐子從李莊那里打聽，說是城里的商店都開得差不多了，回去跟女人一說，女人進屋拿了200塊錢給拐子，“還記得我交代你買什么不？”
拐子把錢小心地揣進女人給縫的內兜，回想了一遍，“清漆，刻刀，刷子，螺絲刀，額......香皂，沐浴露，洗發(fā)露，牙刷，牙膏......沒了吧？”
女人滿意地點點頭，又重復交代了一遍，“前面四樣必須買齊了，少一件你就別回來了，后面的日用品還記得我怎么告訴你的？”
“找價位最便宜的加十塊或者最貴的砍一半價錢。”拐子拗口地回答。
女人這下放心了，想了想回屋里又拿了一百塊給拐子，“可別貪便宜，敢買破爛糊弄我，今晚就別想吃飯了?！?p> 說著，一掌便把拐子推出了門。
拐子到了村頭，村里到城里的車還沒到，拐子蹲在村碑旁邊回想著要買的東西，正凍得哆嗦呢，就聽見遠遠地傳來喇叭聲，拐子忙站起來揮揮手，等車靠邊停了就一頭鉆了上去。
車上已然是沒座了，拐子在車廂板上尋摸了個地方坐下，還沒坐穩(wěn)就被賣票那娘們推了一把。
“到哪？”那娘們沒好氣地問道。
拐子之前已經(jīng)打聽好了價錢，遞過提前準備好的零錢，說了聲：“陽光百貨樓門前停個?！?p> 哪知那娘們收了錢又把手伸了過來：“不夠?！?p> 拐子一聽那陰陽怪氣的聲音頓時火了：“哪兒就不夠了，俺都打聽好了就5塊，你得收多少?。俊闭f著就抬起頭來準備狠狠翻個白眼，這一抬頭不要緊，等看清楚收錢的人，拐子的舌頭頓時就被貓叼走了。
只見眼前這娘們橫眉倒豎，尖尖的下巴刻薄的嘴唇，一臉的克夫相，可不就是午上村的趙寡婦么，這趙寡婦前些年死了丈夫，改嫁了一個男人，沒等過一年那男人就又死了，村里人都說她克夫，雖然她跟弟弟倆合伙包了這條車線，家境也算不錯，可愣是沒人再去提親，再加上她那開車的弟弟也頗有點無賴的架勢，村里人尤怕沾上了不好退身，這趙寡婦便更連個露水情兒都沒有了。
別人不敢沾，不代表拐子不敢沾，拐子是誰啊，那可是當年睡遍十里八村的光棍，自己除了個破屋子啥都沒有，也不怕別人沾乎自己什么，所謂光腳的不怕穿鞋的，跑起夜門來可比那些有賊心沒賊膽的人順手多了。
要說拐子是個潑皮不假，可對那些小寡婦也確實夠意思了，從來也沒想著賴人家什么，腿瘸不耽誤事，睡完了拍拍屁股就走，頂多蹭幾頓飯什么的，這種架勢還唬得幾個小寡婦想跟他搭伙過日子，可一想想拐子在村里一窮二白還討飯吃，害怕真過了日子還得養(yǎng)著這么個懶漢，也就歇了心思，只是夜里走一遭也就罷了。
誰成想這懶漢一朝娶了媳婦，聽那話兒跟改了腸子一樣，再加上平日里女人也給拐子捯飭，倒也整得比從前像個人樣，拐子雖然糟踐著過了這么多年，好歹還留著爹媽給的幾分好相貌，經(jīng)過這段時間的滋潤，反而跟他爹當初有幾分相像，當然，這得在他閉著嘴的時候。如此一來，那些家里沒了男人的就有點后悔了，晚上孤枕難眠的時候，一個個恨拐子恨得牙根癢癢。
這趙寡婦就是其中之一，瞅著坐在面前的拐子雖然破衣爛衫的卻比以前齊整，寂寞許久的趙寡婦牙根癢得直想咬死拐子。拐子倒沒想那么多，只是他對這些寡婦一向好，這一眼瞅著是舊情兒，當下就把罵人的話咽了回去，起身把自己渾身上下摸了個遍，終于在褲腿里摸出兩塊來，還是昨晚上買豬肉剩的錢。
“大妹子，就剩這些了，再多就沒了，你行行好讓俺坐著吧?！闭f著還嬉皮笑臉地又坐了回去，狗皮膏藥的架勢把旁邊坐著的小媳婦惡心得夠嗆。
那趙寡婦的臉不經(jīng)意地紅了紅，眼瞅著下個停車點就到了，也沒再跟拐子掰扯，一把接過錢順帶著摸了拐子的手一把，轉身去招呼上車的人。
兩人不知被別人看了多少去，拐子也不在意，車廂里的揶揄的嗤笑聲還沒響一會兒，就被那趙寡婦的弟弟扭頭打斷了：“家里死了人了？笑這么開心？”
那些個人一見司機滿臉的橫肉，頓時把笑憋了回去，該裝睡的裝睡，該看窗外的看窗外，一時間寂靜一片。
拐子迷迷糊糊地在車廂里睡著，身子也跟著車的行動東倒西歪，拐子覺得有個人站在身邊老是用膝蓋頂自己，想是車廂里的人多了，便也沒有在意。
“陽光百貨樓！”
忽然，趙寡婦清亮的聲音在自己耳邊炸開，拐子一個激靈清醒了過來，扭頭一看，原來站在自己旁邊的人是趙寡婦。拐子抹了把臉趕緊說道：“俺下俺下，停一下！”
車里頓時又笑了一陣，小趙司機沒好氣地呵斥著：“叫什么叫，下車就去車門那站著，誰還不讓你下了?！?p> 說著就到了百貨大樓的門口，拐子也沒在意地笑笑，摸摸布兜便往下走。
還沒出車門呢，拐子忽然覺得手被誰抓了一下，一扭頭，卻猛地親上了趙寡婦湊過來的嘴唇，他倆站在門邊這個地方恰好是死角，車上的乘客也都沒看見，估摸著也就小趙司機知道。
拐子沒羞沒臊慣了，嘿嘿一陣傻笑，惹得趙寡婦又一陣恨，狠狠地掐了拐子一下，聽這懶漢“嗷”的一聲，這才心滿意足地回到車上繼續(xù)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