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起來,夏王已經(jīng)上早朝去了,并未吵醒她。
宮女推開門,端上了漱口的茶水和青鹽。陽光灑進來,古銅色的香爐蔓延著夏日花香的味道。
青煙裊娜,像是燕戎姬女的細腰,臨風起舞。
華沐苑的掌事宮女連娟扶周婉慢慢的坐起。周婉想到昨晚有些心驚肉跳,問了一句:“那日燕戎的人來,沒人看到吧。”
連娟一邊幫著周婉穿上姜黃色繡花靴子,一邊搖搖頭。
周婉看著這個從府里就跟著她一起進宮的心腹丫鬟,感嘆了一句:“我這心里咚咚的,老是不踏實?!?p> 連娟滿臉疑問的看著她,心里又默默的回想了一下昨日的場景,的確沒人看見,而且那日天地蒼茫,白雪似流星隕落,腳步都被掩埋了去。
她肯定地說:“確實沒人看見,可能最近天太寒了,您又日夜勞神,這才感到不踏實。一會兒我去請?zhí)t(yī)來瞧瞧,在香里再加些安神的,這樣您就安心了?!?p> 周婉揉著太陽穴,這才松了口氣:“那就都吩咐下去吧。”
連娟應(yīng)了一聲,起身正要告退。周婉望著她的背影,灰粉色的裙子在她眼前一晃一晃的,讓她想起郊外有一處溫泉,霧蒙蒙蒸騰的水汽環(huán)繞著周圍的桃花樹。
就是這個顏色。
悠悠桃花,泱泱入眼。
她的父親在那里蓋了個小小的別院,春困秋乏的時候,都去那里泡一泡。
這一晃,都已經(jīng)二十多年了。
十六歲入宮,如今自己已經(jīng)不是豆蔻年華。前塵往事如夢,牽扯了半輩子。
“連娟?!敝芡褫p聲喚了一句。
連娟回過頭來:“夫人?”
“我,我是不是老了?”周婉舉著一個小小的鴛鴦銅鏡,蔥白的手指撫摸著自己的面容。
連娟笑了,站在門縫投過來的陽光下:“夫人一直是最美的。多少佳麗都不及您萬分之一。”
周婉呆呆的哦了一聲。
“夫人,您怎么了?”連娟察覺到芙貴妃的不對勁,快步的又走到了床邊。
芙貴妃搖了搖頭:“我還是不太安心”。她拉著連娟的手,問到:“最近也沒有大事發(fā)生啊?”
連娟站在一旁,低著頭想了一會兒。
抬頭,抿了一下唇,側(cè)身彎腰在周婉的耳畔說道:“約莫到忌日了?!?p> “”哦”。
她閉上眼睛,慢慢放下連娟的手,不說話。
連娟看著芙貴妃的樣子,悄悄的退下了。
冷清清的華沐苑,外面烏鴉飛過,叫了三兩聲。
周婉的聲音很小,卻十分清晰。
“衷寒……”
那時,都說周家小女和傅家公子是天造地設(shè),郎才女貌的一對。
她遇見傅衷寒的時候,正是豆蔻年華,穿著鵝黃色的蝴蝶刺繡緞錦裙子,系一條水草綠的柔絲宮絳,一雙桃花眼含著濃濃的笑意。
她在郊外的小溪邊拈著芙蓉花,打馬而過的傅衷寒濺了她一裙子的水。
她氣了起來,不知道是哪里來的莽撞小子。誰知她的丫鬟還沒開口。這青衣少年不好意思的先笑了起來,轉(zhuǎn)回馬恭敬得行禮道歉。
周婉沒有想到這個青衣少年和其他的貴公子這么不同,沒有把責任退給下人,也沒有貶低旁人說不長眼睛。
就干凈爽朗的笑著,像是初夏的風拂過,一派陽光與綠草香。
后來,周婉才知道那是傅家的二公子,喜詩文,也善騎馬。
那時過節(jié)的時候,傅衷寒偷偷的等在周府別院的門口,接周婉出去賞花燈,看舞龍,吃點心,放風箏。
周婉的父親周斌照和傅家像是默許了兩人的關(guān)系似的,也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等周婉再大些了,就擇日定下這門親事。
周婉生得漂亮,會彈古琴。
纖細的手指撥弄琴弦,曲聲悠揚,名動四方。
兩人,一人吟詩,一人彈琴。
著青衣,穿粉裙,綠楊芳草,漫漾輕舟。
盡管知道周婉心屬衷寒,但是貴族的公子們也還絡(luò)繹不絕的來府里做客。
只是后來,在一個冬天,傅家被牽扯進一樁很大的官鹽走私的貪污案,被革官職,全家流放至邊疆。
在這之前,周婉就被禁了足。知道消息的時候,她不顧一切的要去見傅衷寒,但父親把她死死的囚禁在屋子里。
她哭紅了眼睛,說我不求您讓我嫁給他,我求您讓我去看他一眼,送他一程。但父親根本不見她。
她哭,連娟陪著她哭。
后來,她覺得自己要瞎了,看不見東西,哭的只有朦朦朧朧的光暈。她暈倒在屋子里,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過去三天了。
家人告訴她,人已經(jīng)走了。
她怔怔的望著窗外,不言不語。
后來,有當年傅府的家丁告訴她,傅衷寒染上了寒癥,死在了去邊疆的路上。
她不信,她把自己偷偷攢的錢全部給了這個人,求他給她一點傅家的音信。
那個人確實去找了,帶回來了一封傅衷寒母親的書信。
告訴她,傅衷寒和他父親一起葬在了這茫茫大雪之中。
她看后沉默不語,讓連娟燒了那封信。
周婉那時每晚都會夢見傅衷寒,抱著她,跟她說甜蜜的話,說以后會娶她。
她在夢里總是深信不疑,醒來之后,便一直郁郁寡歡,不愛說話。
周家人請了無數(shù)的名醫(yī),都說這是心病,而無數(shù)公子們也都拿出了各種把戲逗她開心,她只是禮貌的笑笑。
第二年的八月芙蓉花開的時候,其父帶她一起進宮賞花,那年她十六歲,第一次遇到景成。
他穿著一件天青色的緞面綢衫,背著手,看著這個不愛笑的少女。
她眼眶紅紅的,像是哭過,又像是喝醉酒一樣惹人憐惜。
那天唯一一次笑,是看到無數(shù)芙蓉花開的時候,她拈花微笑,眸子突然變得爍亮無比,仿佛有一團溫柔的火焰緩慢燃燒,看著花也看著遠方。粉嫩的花瓣,襯著她如珍珠一般美玉瑩光。
她那時,正巧透過花瓣的縫隙,看見了景成。
依舊是芙蓉花,依舊是青衣衫。
那是他倆第一次相見,她不太想承認,但是她總感覺的在眉眼之間有一種傅公子的感覺,晴朗又成熟。
周婉發(fā)現(xiàn)他在看她,垂下了眼簾,悄悄地躲在了父親長袍的后面。
后來,景成迎娶了周婉。
父親周斌照也高興得合不攏嘴。
也順理成章成為輔佐景成的重要大臣。
現(xiàn)在的朝堂上,張仲,廉覃,周斌照三人平起平坐。
也從此,她獨寵后宮,一步步變成了芙貴妃。
只是那年她哭得太厲害,又有心病,身子不太好,只有景錚一個孩子,可惜景錚現(xiàn)在也不常在身旁。
周婉想著,心臟一陣疼痛,她不知道自己這個年歲,還能不能再有孩子。
但是景錚出宮去王府住的這幾年,眼神慢慢渾濁又世故。
她本來想著自己的父親能多教教他,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結(jié)果卻事與愿違,變成周家邀功的一件物品。雖然有點功績,但是卻變成了承平城里那個強勢好強而放蕩的王爺。
前年正月,他在飛燕樓同友人一起喝酒。一壺壺酒下肚,人醉醺醺的意識不清,在友人的起哄下,宴請全酒樓的人一起尋歡作樂,把隔壁花樓的姑娘們都包了下來,共同賞月。
胭脂敵不過酒香。
燈紅酒綠,縈繞心頭。
美酒佳人,景錚喝得暈頭轉(zhuǎn)向,毫不過癮。推杯換盞間,怒吼一聲,命人買下了隔壁兩座酒樓的所有的酒,傾瀉在蓮花河里。瞬間,酒香四溢,整座承平都可以聞到高粱的味道。
風吹不散。
家家戶戶都知道,大夏的三公子璉王景錚,爭強好勝連去花樓也鬧得震撼都城。
周婉知道這件事情的時候,景成還沒有發(fā)火,便看見她氣得推掉了桌子上的如意花瓶,碎了一地。
她覺得自己兒子越來越像自己那個不爭氣的哥哥,吃喝嫖賭混了個官職,受父親庇佑。
但只要升官發(fā)財,父親就說這是光宗耀祖。
連娟把飯菜擺進來的時候,看見芙貴妃還呆呆地坐在床邊。她試探的問一句:“夫人?”
周婉這才回過神來,看著她:“啊,那個,就按照往年的辦吧。再拿些銀子給了傅母吧”,說著怔怔的走過去推開窗子,看著外面芙蓉光禿禿的枝丫。
連娟怕她冷,又怕她觸景生情,只得又勸她去了飯桌前,關(guān)好了窗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