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州城樓上火把通明,城門上掛著燈籠,長街兩邊商販來往走動,叫賣著蔬果,不時有小娘子圍在一起挑選吃食和珠釵玩意兒,十分熱鬧。
蕭珵收好長劍,疾步走了過去,城門的守衛(wèi)看了他兩眼,沒有作聲。
他心頭微沉,傾云長公主一行覆沒后雍京城守衛(wèi)松懈了許多。
他快步從游玩的人群中穿過,走上了朱雀大街,永安坊就在長街盡頭。
永安坊依舊熱鬧非凡,夜間游玩的年輕公子和小姐們言笑晏晏,錦衣華服,風(fēng)中帶著一股脂香。
他停下了腳步,隔著游人朝坊里間看去,古樸的九王府門前早已撤下了守衛(wèi),一把大鐵鎖橫在門環(huán)上。
檐下的燈籠早已熄滅,淹沒在孤寂的月色中。
他翻進(jìn)了王府,王府里死氣沉沉,陰森一片。
靜靜走在血腥味未散的王府里,他的心沉入了冰涼的谷底。
王府里的人半月前還活著。自傾云長公主被擒,大雍皇帝便賜死了王府中的午云宮人,據(jù)說只剩下兩個宮人。
宮人先是拼死反抗,直到聽聞傾云長公主身死的消息,宮人自刎于王府。
恰好是這個時辰,月垂于盛林之上,傾云長公主死在了鐘國寺。
蕭珵低著頭,慢慢地推開了凝香殿的木門,庭院里花枝正盛,桂樹枝影婆娑,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香氣。
他靜靜坐在石桌上,月光落在他臉上,氤氳出一絲霧氣來。
蟲鳴震耳欲聾,他捂著耳朵走上了玉階,寢殿的門緊鎖著。
“砰!”他一腳踢開了門,走進(jìn)了寢殿。
殿里黑沉一片,幾縷月光從窗前漏下,他走到了榻前。
榻上隱隱留著她的氣息,半月前她還在這里。
他捂住了胸口,直直倒在了榻上,背上一片冰涼。
阿流。
黑暗中隱隱可聞低低的嗚咽聲。
不知過了多久,蕭珵爬了起來,從懷中摸出了一顆明珠,在殿里搜尋起來。
寢殿早已被人清理過了,沒留下任何東西。
他收起了明珠,倚在門上看明月,如玉的容顏凝上了霜。
大雍皇帝將她的東西全部收起了,偌大的九王府竟找不出她存在過的痕跡。
他苦笑了一聲,他身上竟無一個她的信物。
深夜長街上人影稀少,夜風(fēng)十分涼爽。蕭珵走進(jìn)了飄香樓,朝掌柜拋出了一錠銀子。
掌柜樂呵呵地帶著他去了一間上房,他栓上門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各位聽官,且說這胥副將軍到了都宮,只見都宮重門大開,宮人紛紛痛哭求饒,胥副將軍閉耳不聞,手起刀落,就送這些怕死的閹人去見了閻王。胥副將軍手提長刀,沖進(jìn)了奉和殿……”
說書先生臉色興奮,抑揚(yáng)頓挫地說起了大軍攻打都宮的情形,臺下的聽眾連連叫好,不時將碎銀扔到了銅盆里。
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糇屨f書先生臉上笑開了花,更加賣力地講述起來,手舞足蹈地模仿著胥副將軍的言行來。
“咚!”一大錠金子扔進(jìn)了銅盆,在銅盆里轉(zhuǎn)了幾圈。
說書先生瞪圓了眼睛,緊緊盯著黃燦燦的金子。
聽客紛紛朝后看去,只見一個帶著眼罩的年輕公子靜靜坐在最后方,手中還捏著一錠金子。
“這……這位貴客,您想聽什么?”
說書先生吞了吞唾沫,緊緊盯著他手上的金子。
“嗯?”年輕公子輕笑起來,淡淡地說:“成日聽些打打殺殺的事,也聽膩了,你說點新的吧,比如傾云長公主?”
聽客們一陣唏噓,開始竊竊私語。
說書先生面有難色地說:“這位公子,不是小人不說,實在是皇上下了令,禁止私議傾云妖……的事?!?p> 年輕公子沉下了臉,修長的食指指了指銅盆,示意說書先生把金子撿來還他。
說書先生慢吞吞地?fù)炱鹆私鹱?,朝臺下走了兩步又停下,橫下心說:“公子,這本是秘事,但……公子既然這般有誠意,小人也不好藏私,小人這就說給公子聽?!?p> 他眼神微轉(zhuǎn),外間候著的小二會意地將院門關(guān)了起來。
里面的聽客紛紛站起身想要逃出去,卻被精壯的小二攔下了,只得坐立不安地聽說書先生講起。
蕭珵微微握起了拳,緊緊盯著說書先生。
他今日去了隱樓,才找到了這里。隱樓說這里能得到他想要的消息,果然不假。
說書先生抑揚(yáng)頓挫地?fù)]舞著手,聽客們聽得心驚膽戰(zhàn)。
蕭珵微微按著胸口,大口喘著氣,原來她是這樣被擒住的。
姬無由,無我。大雍兩大圣宮同時出手對付一個弱女子,一個對異賦還不熟悉的弱女子,逼得她崩賦而死。
他騰地站起了身,將手中的金子扔進(jìn)了銅盆,轉(zhuǎn)身朝院外走去。
身后傳來說書先生的聲音:“公子怎么就走了?小人還沒有說完……”
蕭珵滿心憤恨,提起長劍往欽天司而去。
欽天司圣宮,修行弟子們正在切磋術(shù)法,宮主姬無由坐在臺上觀看,不時指點一二。
日光微微,姬青離枕著手臂躺在屋頂上,望著高遠(yuǎn)的藍(lán)天,銀發(fā)鋪在青瓦上。
突然,他坐起了身,朝圣宮下方看去。
姬無由微微揚(yáng)眉,這次又是誰?殺氣騰騰的。
蕭珵拔出了長劍,瞬間閃到了石階上,階頂便是欽天司圣宮。
圣宮中除了修行弟子,還有十二大弟子,加上宮主姬無由,他能全身而退嗎?
他不由摸了摸右頸,休養(yǎng)了一年多,頸骨好得差不多了。幽洲術(shù)法和武學(xué)高深莫測,奈何他修習(xí)時日尚淺,只能靠奇襲了。
突然,他抬起了頭,一個銀發(fā)少年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了宮殿一角上。
他臉色微沉,這少年好生敏覺,他才走到石階中部。
姬青離微瞇著眼,冷漠地說:“是你?!?p> 蕭珵微微驚訝,這少年見過他?驀地,他想起了初到雍京城那日,便是這少年追了他一路。
他涼涼地笑著說:“少年好眼力,竟是過目不忘。”
“彼此彼此?!?p> 姬青離抽出了木劍,橫到眼前。
“哼,有意思,近來的人都喜歡強(qiáng)闖欽天司?”
姬無由一身白衣,出現(xiàn)在了姬青離身邊,看著蕭珵冷笑一聲。
蕭珵神色不變,笑著說:“哦?還有誰來過?”
“傾云長公主?!?p> 姬青離冷漠地說。
蕭珵指尖微動,緊緊地盯著他說:“你說傾云來過?”
蕭珵的細(xì)微動作沒能逃過姬無由的眼睛,姬無由似笑非笑地說:“正是,半月前傾云強(qiáng)闖了我欽天司?!?p> 蕭珵神色微變,阿流來過欽天司?為何沒有聽人說起過?
姬青離收回了木劍,盤腿坐在屋頂上說:“半月前傾云長公主深夜來尋驪昭鳳涼,離去時似是傷心欲絕,摔下了石階,隨即便攻入了皇宮?!?p> 驪昭鳳涼。
蕭珵只覺渾身冰冷,她來尋鳳涼。他垂眸看著長劍,日光在劍身流動。
姬無由看著神色不明的他,輕笑說:“你想知道傾云與鳳涼發(fā)生了什么?”
蕭珵冷冷地說:“不想?!?p> 他收起了長劍,側(cè)身看著石階外的懸崖,崖下青霧繚繞。
姬無由大笑起來,沿著屋檐往上走去。
姬青離靜靜地看著蕭珵說:“鳳涼那夜與女子在房中歡愉,被長公主撞見?!?p> 蕭珵閉了閉眼,低聲說:“聽聞長公主被擒時,手中有把軟劍?!?p> “在欽天司?!?p> 姬青離站起了身,冷淡地問:“你想要軟劍?”
“它本就是我的劍?!?p> 是他送給她防身的。
蕭珵?zāi)樕n白。
“軟劍可以給你,只不過我有個條件?!?p> 蕭珵靜立良久,摘下了眼罩,一張溫潤如玉的臉出現(xiàn)在了日光下,眼角的淚痣越發(fā)凄冷。
西漠蕭郎,芝蘭玉樹。
姬青離恍然地說:“原來是你,幽洲傳聞不假?!?p> 蕭珵嘲諷地扯了扯嘴角。
姬青離站在圣宮最高處,看著蕭珵一步步走下石階。
蕭珵將軟劍圍在腰間,朝鐘國寺走去。
鐘國寺難得香客寥寥,僧人們在陰涼處打坐,見了他只是微微點頭。
他直奔千佛殿而去,在萬千油燈中找到了寫著“傾云”二字的木牌。
油燈細(xì)亮,一個裝著骨灰的小木盒靜置在油燈之后。
佛殿角落有一個老僧人敲著木魚,喃喃念著佛經(jīng),替亡魂超度。
蕭珵痛苦地?fù)崦竞校@里又悶又?jǐn)D,阿流怎么過得慣。
他不由將木盒拿了出來。
“阿彌陀佛,施主,讓死者入土為安吧?!?p> 老僧人不知何時站了起來,對著他雙手合十,行了個禮。
蕭珵慢慢將木盒放了回去,孤寂地轉(zhuǎn)身離去。
子時,京兆尹曾籍的府門被敲響了,前院管事飛快跑到了后院通傳。
一炷香后,微胖的京兆尹曾籍穿好了袍服,急步跟著管事走到了府門口。
冉家的大掌柜苦著臉走上來說:“大人,您快去小人的酒樓看看,有個醉酒的公子大喊大鬧,嚷著打打殺殺的。小人認(rèn)不出是哪家府上的公子,怕他驚動了圣上,特來求助大人?!?p> 曾籍擦了擦額上的細(xì)汗,大軍不日就要回京了,皇上命他看管好京城,不得出任何亂子,免得擾亂大軍氣勢。
他讓管事去叫了幾個強(qiáng)壯的侍衛(wèi),一行人跟著冉家的大掌柜朝飛霓樓走去。
遠(yuǎn)遠(yuǎn)便看到飛霓樓前圍了一堆人,小娘子們鬧成一團(tuán),爭先恐后地朝樓上跑去,不時發(fā)出驚嘆聲。
曾籍有些疑惑地問:“大掌柜,這是怎么回事?”
大掌柜無奈地說:“大人,您進(jìn)去看了就知道了,小姐們吵得住客無法歇息,住客們紛紛吵著要退房,要小人歸還銀兩?!?p> “快讓開,京兆尹曾大人來了!”
侍衛(wèi)們大聲喊,伸手去拉涌動的小娘子們,被小娘子們唾了一口:“走開,不要碰我!”
小娘子們驚叫起來,紛紛拿起花枝砸侍衛(wèi),曾籍也跟著被砸了幾下。
“啊,我忘了這是美男子要的花!”
小娘子們騷動起來,涌向了二樓。
曾籍好不容易在侍衛(wèi)的擁護(hù)下擠到了門口,他擦著汗朝門里望去,登時呆住了。
房里的年輕男子醉得臉色微紅,如玉的眼中有隱隱淚光,灼燒著長夜。
錦衣褪到了肩下,裸露著白皙結(jié)實的上身,他不時捂著胸口,似是極難受,眼中淚光更盛,比山巔雪色更動人心魄。
曾籍揉了揉眼,男子仍在灌酒,絲毫不理眾人。
他重重地咳了一聲,擠進(jìn)了房中,小娘子們不時推搡著他。
他清了清嗓子說:“這位公子,大飲傷身,你是哪家府上的人,本官讓人送你回府?!?p> 蕭珵醉得一塌糊涂,早已沒了神識,眼中晃動著酒壇的虛影,他只知道伸手去抓,抱著酒壇狂飲,一邊喝一邊低喃。
曾籍湊近了去聽,只聽到隱約的“涼”和“流”字,以及殺字。
他無奈地?fù)u了搖頭,這男子莫非覺得冷?醉成這樣也不忘呢喃打殺,殺心倒是重。
他招了招手,一個侍衛(wèi)走了進(jìn)來。
他大聲說:“把外裳脫了,這位公子覺得冷?!?p> 侍衛(wèi)愣了愣,伸手去脫衣裳。
“走開,你一身臭汗的,怎么能用你的衣裳!”
小娘子們爭先恐后地脫了外裳披到蕭珵身上,蕭珵被紅綠衣裳蓋了個結(jié)實。
他難受地?fù)]了揮手,將衣裳拂落在地,抱著酒壇搖搖晃晃地躺在了床榻上。
小娘子們尖叫起來,跑到榻前亂摸起來。
“住手,住手!天子腳下,京師重地,打打鬧鬧成何體統(tǒng)!來人,快來人,把她們拉下去!”
曾籍熱得滿臉通紅,指揮著飛霓樓的小二們上前拉開激動的小娘子們。
小二們堆著笑臉上前,又被揪著臉扔了出來。
騷動到了半夜才止住,侍衛(wèi)和小二們把困極的小娘子們送回了各自府上。
曾籍喘著粗氣說:“總算消停了,這男子長得真真禍水,我一個大男人見了都覺得艷麗,更不用說涉世未深的小姐們了?!?p> 一旁的大掌柜無奈地笑著說:“可不是嗎?也不知是哪家府上的公子,容貌與八皇子殿下不相上下?!?p> 八皇子殿下去了海外仙山修行,京中久不見美男子,小娘子們難免寂寞。乍見了這男子,小娘子們都激動起來了。
曾籍敲了敲桌子說:“罷了,大掌柜,今夜讓人看好這男子,不要讓人闖了床榻?!?p> 瞧男子身上的錦衣玉佩,便知非富即貴,世家子弟最忌后宅陰私手段,若是讓人在雍京最大的飛霓樓闖了男子的床榻,他這京兆尹和飛霓樓的名聲可都要受損。
大掌柜點了點頭,吩咐了下去。
曾籍扭了扭脖子,他終于可以回去歇著了,只盼夫人已經(jīng)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