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下起了冬月的第一場雪,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地落在王城中。
華心兮裹了厚厚的獸裘,倚在高臺上看雪,她身后火盆中柴火燒地正旺,一絲木香漂浮在凝滯的空氣里。
她朝王城看去,王城籠罩在一片灰暗的白茫中,除了高處的檐角隱約可見,屋舍已經(jīng)被厚厚的積雪掩埋了,偶爾可見百姓鏟雪。
她自詡是北國之人,卻是第一次看見這樣厚密的大雪,不禁好笑,去歲她在傾云面前吹噓,說大雍雪景乃是天下一絕,如今見了這般大雪方知從前多少淺薄。
沒有到過北境,不能說見過大雪,鋪天蓋地的雪花層層疊疊地裹上了萬物,地上積雪已有三尺厚。雪地上行人寥寥,只能看見股股青煙從各處冒出,隱約可辨那是一戶戶人家。
身后傳來腳步聲,她微微側(cè)頭,王上披著厚重的獸裘走了進來,他臉上冒著熱氣,一開口便有白氣升騰。
“王后今日身子可好?朕命巫醫(yī)備了些傷寒藥包,每日飲三次,可驅(qū)除寒氣?!?p> 他走到了她身邊,與她一起欣賞王城大雪。
伽羅殿地勢高,高臺上可見王城全貌。大雪傾瀉,似有碎玉之聲,茫茫天地沉浸在連綿不絕的簌簌聲中。
華心兮坐回了火盆邊烤火,李嬤嬤會意地在她腳邊放上了暖壺,珠翠在一旁烤著野兔,濃濃的肉香味從火盆上散發(fā)出來。
穆頊心情愉悅,前不久王后染了風寒,巫醫(yī)前后侍奉湯藥,她終于好了些。今日看見她生龍活虎地賞雪烤肉,他心頭快慰不少。
宮中規(guī)矩繁多,王后年幼好動,不喜宮中生活,他亦是無奈之極。這里不比西境,不能隨意出游,他整日忙于政事,實在抽不開身來開解她。
他挨著她坐在火盆邊,看著她嫩白的纖纖十指說:“王后,初雪大晴之后,依照慣例宮中會進行冬獵,朝中大臣及家眷均可參與,今年你初到北境,可要與臣民同樂,共享冬獵?”
華心兮眼神微亮,遲疑地說:“聽著倒是有意思,只是……冬獵人雜,如何保我平安?”
她在大雍時,九弟時常邀她冬獵,她每每以畏寒之由拒絕他,以至于她與九弟竟從未去冬獵過,終是憾事。
宮中刀箭無眼,她遠在北境,如何敢去冬獵?便是有萬分興致,也只能壓下。
穆頊看著她動搖的神色,不由好笑地說:“朕既邀王后去,自然會護你平安?!?p> 華心兮驚訝地問:“王上也會同去?”
穆頊開懷大笑,摸了摸她的頭說:“朕會隨臣民前往觀禮,并不下場。朕已經(jīng)吩咐過澤蘭,以命護你。”
澤王爺?她眼神微閃,正巧她有事問他。自祭宮一面后,她整日困在后宮中,沒有碰到過澤王爺。
她定了定心神說:“王上肯派澤王爺護臣妾,臣妾倒是安心不少?!?p> 她早打聽過,澤王爺是尊貴的舜姬娘娘所出,北境先王駕崩后他全力擁護王上登基,王上登基后十分信賴和寵愛這個最小的王弟。有澤王爺隨行,必然可保她平安。
穆頊見她神色舒展,不由大樂,命侍臣備上了晚膳。今夜他要歇在伽羅殿,好好陪陪王后。
外間風雪交加,殿內(nèi)火爐溫暖,穆頊脫下外袍躺在了華心兮身邊。
他輕輕抬起她的下巴,直直地看進她眼中。
王后不喜與他親近,入宮數(shù)月兩人同房不過兩三次,不知是否他動作粗魯,令她不喜,每每她臉上總露出難以忍耐的神色,隱隱灼傷了他。
他寧肯找姬妾們發(fā)泄,也不想逼她,她對此也毫不在意。
他心頭暗嘆,終究她年幼任性,他已過而立之年,總得多多包容。
他低聲說:“王后,睜眼看著我?!?p> 華心兮微微皺眉,睜眼看著他沉了下來,她悶哼了一聲。
穆頊更加小心地哄著她,緊緊看著她的神色。情到深處他不由低吼:“青鸞……”
華心兮渾身緊繃,神色有些復雜。
穆頊心頭苦笑,她果真不喜他喚她的名字。
殿中火爐燒得仍旺,榻上春意融融,穆頊輕輕起了身,穿戴好裘袍推開了殿門。
外間風雪小了些,天際隱隱發(fā)亮,不日就會雪晴了。
一個神情古板的侍臣走到了殿門外,躬身問:“王上,可要賜藥?”
穆頊神色復雜,太子未出世之前,王后作為外族女子不宜有孕,以免日后血脈相爭。只是以他與王后同房情形來看,便是他想要孩兒,王后也未必愿意。
他沉聲說:“今日便不賜了,朕也想早日有自己的孩兒?!?p> 侍臣有些驚愕,王后可是外族女子。
穆頊沉臉看著他。
侍臣心知逾越,連忙行禮退了下去。
半月后初雪大晴,北境王城開始了為期三日的冬獵。王公大臣紛紛攜家眷到了城外荒原,百姓們早已換上了厚厚的妖獸皮襖,踩著滑竿一路隨行。
王城各處張燈結(jié)彩,百姓門前雪已清掃,掛上了驅(qū)邪祈福的幡帶。
明亮的陽光照在白茫茫的荒原上,爆竹聲此起彼伏,北境臣民站直了身,雙手合十,一團團明亮的火焰從他們腳底竄起,裹住了他們?nèi)怼?p> 華心兮第一次見到北境之人的神力,大為驚嘆。
原上隨處可見各色火團,不少妖獸飛快地從雪地下爬起,往遠處雪丘躲去。
穆頊精簡地做了祈愿祭祀,便下令參加的臣民進入荒原。
華心兮看著興奮地滑入荒原的臣民,有些躍躍欲試,來了這么久,終于找到了好玩的事。
穆頊召她身邊,細心地說:“原上嚴寒,切不可遠離澤蘭。若是不慎走散,便發(fā)煙筒,原中境軍看到會立馬趕來?!?p> 他替她攏了攏獸裘,把一條純白妖獸長尾圍在了她頸上。
華心兮摸了摸兜中的煙筒,急切地轉(zhuǎn)身朝澤蘭跑去。
澤蘭一身淺褐獸裘,打扮得十分精干,他手握骨杖,踩在滑竿上神采奕奕地朝她看去。
華心兮小心翼翼地踩上了滑竿,學著澤蘭的樣子艱難地往前滑。
澤蘭只得走到她身邊指導,兩人費了一盞茶的時間終于滑進了荒原,此時原上人影寥寥,他們落在了最后。
華心兮終于學會了滑雪,她興奮地回頭朝遠處看臺上的穆頊揮了揮手,她看見他的目光穿過白茫雪地溫和地落在她身上。
澤蘭時走時停,不時用長劍敲打隆起的雪包,想看看有沒有妖獸藏在下面。
華心兮背著箭筒,好奇地看著他到處翻找。
澤蘭額上冒出了汗珠,臉色通紅地說:“王后娘娘,我們來晚了,妖獸被他們嚇跑了?!?p> 兩人只得飛快地朝前滑,前方是光禿禿的樹林,殘雪掛在樹杈上。
兩人滑過樹林,拐入了一條人跡稀少的小道。
前方雪地上傳來輕微動靜,澤蘭揮手止住了華心兮,他搭起羽箭悄悄滑近。
“咻!”羽箭快如閃電,射入了雪地,血跡慢慢透出。
他興奮地跑過去挖開雪地,一只灰色羽毛的妖獸扎在箭下,眼珠骨碌碌地轉(zhuǎn)動。
澤蘭大笑說:“哈哈,如何?本王爺眼尖手快,瞬間就抓到你了?!?p> “噗!”妖獸猛地朝他噴出黑血。
“滋滋”黑血被火光燒盡,澤蘭被紅色光圈包裹著,他從懷中取出封袋,將妖獸扔了進去。
華心兮艷羨得緊,撐著滑竿往前滑去。
澤蘭連忙跟上,生怕跟丟了人。
雪地變薄了,隱隱可見底下紅褐色的巖層,陽光照在雪地上有些刺眼,華心兮伸手擋了擋。
“小心!”
澤蘭一個滑鏟將她撞到,兩人在雪地上滑行了一丈遠。
“吼……”一只似熊似虎的妖獸齜牙咧嘴地站在華心兮先前站的地方。
華心兮臉上沾滿了雪渣,顫抖地看著龐大的妖獸。
“轟!”火圈將兩人圍了起來,澤蘭趕忙扶起她。
妖獸死死盯著兩人,慢慢后退,退到雪丘邊猛地轉(zhuǎn)頭扎進了雪地中,飛快隱匿了蹤跡。
華心兮有些茫然,它不是來攻擊她的嗎?怎么跑得比她還快。
“哈哈哈哈哈!”
澤蘭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指著雪地說:“王后娘娘,這貔獸生性膽小,遇見人會虛張聲勢,恐嚇一番再趁機逃走。方才應是娘娘無意中驚嚇到它了?!?p> 華心兮看向地上的大洞,莫非她方才踩到它了?
澤蘭踩上了滑竿,示意她繼續(xù)前行。
華心兮有些窘迫地拍掉了臉上的雪渣,跟著澤蘭往前滑去。
兩人滑到了一處圓坑上,坑中積雪甚厚,有的結(jié)成了冰塊,映射出炫目的日光。
澤蘭仔細地查看著冰塊,連日大雪,此處積雪怎會融化再結(jié)冰?除非有重物碾壓!
他雙眼放光地說:“王后娘娘,我們來對地方了,這里定有大型妖獸出沒,我們可在坑中埋伏?!?p> 華心兮有些猶豫,她可不想跳進冷冰冰的坑中,她對妖獸并不了解,也沒有神火護體,萬一被妖獸襲擊怎么辦?
澤蘭已經(jīng)跳進了坑,在坑中的雪地上埋下了圈套。他不停比劃著,在雪地上設下陣法。依照結(jié)冰痕跡,只要妖獸回來就會踩中陣法,妖獸逃向四周又會踩中捕獸夾。
他神色快活,他平日最喜歡的就是追捕妖獸,除了王上他就是王城中最厲害的捕妖師。
他躍上了坑頂,帶著華心兮繼續(xù)往前。
兩人到了山崖邊,崖下是茫茫雪地,陽光照耀著山崖,幾只雪地狐從雪中抬頭,烏溜溜的眼睛看著兩人。
澤蘭大喊一聲:“算你們好運,本王今日只獵妖獸!”
雪地狐聞聲而逃,竄向結(jié)冰的河灘。
澤蘭扶正了骨杖,穩(wěn)穩(wěn)地站在滑竿上,他側(cè)身說:“王后娘娘,這山崖頗高,崖面傾斜,倒是極好的滑雪之地,娘娘敢滑嗎?”
他神采飛揚地看著她,猛地滑下了山崖,快活的笑聲回響在崖下。
華心兮握緊了雪杖,學著他的樣子站穩(wěn)。
“娘娘,你不必勉強。”澤蘭在崖底大喊,朝她擺手。
她低頭看了一眼高斜的崖面,積雪軟軟地鋪了幾層,想來滑下去會十分暢快淋漓。
她咬唇猛地沖了下去,怎料剛滑下山崖雪杖便撞上了滑竿,她只覺凌空趔趄了一下,風呼呼地在耳邊刮過,她從空中飛了出去。
“娘娘!”
她隱約看見澤蘭狂奔過來。
“砰!”
血腥味彌漫在口中,她猛地吐出了一口血沫,她伸手朝臉上摸去,下巴上熱流滾滾,她抹了一手鮮血。
這時她才注意到身下的人,澤蘭軟軟地倒在雪地上,唇角淌出了一行鮮血。
她驚慌地爬起身,爬到了他頭邊探了探鼻息,還有微弱的氣息。
“澤王爺?澤王爺!”她大聲喚他。
澤蘭胸口微微起伏,艱難地轉(zhuǎn)過眼珠看著她。
華心兮忍不住低聲抽泣,伸手朝兜中摸去,兜中空空如也。
她驚恐地翻找著衣兜,她明明將煙筒放在兜中?;蛘邉偛艔目罩新湎拢瑹熗矟L落了?
她胡亂地抹著下巴,慌忙地在雪地上尋找,慢慢往崖面爬去。
澤蘭痛得說不出話,只能轉(zhuǎn)動眼珠看著她往崖面爬。
過了一會兒,華心兮神色恍惚,一瘸一拐地走回了他身邊,胡亂地在他身上摸索,想從他身上摸出煙筒。
澤蘭倒吸了一口氣,五臟六腑更痛了,他泄氣地朝她看去,只見她滿臉血跡,下巴上結(jié)了一長串血冰,顯得既可憐又滑稽。
他只覺眼珠也轉(zhuǎn)累了,輕輕閉上了眼睛。
“澤王爺!”華心兮撲了上去,大聲哭喊著。
陽光漸弱,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
她擦干了眼淚,忍著腹部不適找到了兩人的滑竿,費力地將澤蘭放上去。
澤蘭已經(jīng)昏死了,她得找個庇佑的地方。
眼見日落山崖,她費力地拉著滑竿向河邊走去。每一步她都心驚膽戰(zhàn),生怕被妖獸襲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