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湮尾記

第四十一章:澤物可逢春,割血挽遺恨

湮尾記 厭闕 4158 2019-05-23 11:17:49

  古神長逝,后世者每五百年祭之。

  除非天帝卸職、擇其四子之一繼位,否則,這便是當(dāng)今天界之中.一等一的莊嚴(yán)大事。

  我早早便起了身,經(jīng)了一番徹頭徹尾的沐浴梳洗,方從一色云裳中挑了身最素的換上。另將滿頭稍顯蓬亂的發(fā)絲.編扎得一絲不茍,為防天風(fēng)吹刮之下有失儀容,還又在腦后斜插了一支發(fā)簪。

  簪色石青,觸.手溫潤,正是不久前,昆侖仙境濯濯公主送與我的那一支。

  屈身對鏡照了照,見一身裝扮無甚不妥不恭之處,才放下心來、推門而出。

  外頭,小木魚一身短打武服,正四肢協(xié)力、張牙舞爪地在爬樹!

  我見之腳下一滑,將倒未倒之時,連忙一個扒拉、扶住兩側(cè)雕花門框。再抬眼去看時,小娃兒已驅(qū)著兩條短腿.作半鉤狀,甚是驚險地掛著一截半粗不細的樹枝丫!

  大氣亦不敢多喘,直接抬起兩足,便奮發(fā)奪命一般奔向那棵足有三丈多高的千年古木。

  然尚未及踏入樹蔭,便已被人抬手截住。

  格桑面目陰森,如若一只從山而出的攔路猛虎,一派氣定神閑口若懸河之狀,道:“爬樹倒懸乃是我軍中之人必備之技,較之其它武道兵法已算微末淺薄得很。仙子不必擔(dān)憂,我既已當(dāng)了木魚的師傅,便定當(dāng)不會叫他行事不量.輕易受傷的。”

  ……這話說得何其敦敦誠懇,叫我乍乍然一聽,險些便信了。

  可惜,我低頭向少年身側(cè)一瞥,見他腰間既不效仿君子佩玉,亦不若尋常武者般懸劍。反倒不倫不類,別了一柄七寸多長的戒尺……

  干脆不理.這仿佛叫什么夫子游魂上了身的.倒霉孩子,我嘆了口氣,將兩袖水紗一卷,便“吭哧吭哧”也開始往樹上爬。

  誠然并非我仙力不濟,憊懶至此不肯駕云,只因今日乃古神祭禮之期,為表一腔尊崇敬意,位列仙班者亦輕易不可動用仙力。

  遂為保那樹上娃兒平安,我便只好悶聲不吭、認(rèn)了此栽。

  可嘆那深陷火坑猶不自知的小木魚,見此情狀,竟還頗為沒心沒肺地與我問道:“仙主是亦拜了格桑哥哥為師嗎?若是如此,木魚便自行居于仙主之后,做仙主的師弟好了?!?p>  我還沒來得及否認(rèn),樹下那滿肚壞水的格桑已然“噗嗤”一笑。

  樹上木魚不明就里,仍在掰著胳膊肘朝外拐,張著小嘴喋喋不休:“格桑哥哥待木魚很好的,每日都會為木魚準(zhǔn)備好多好吃的,昨夜木魚睡姿不當(dāng)踢了被子,格桑哥哥還特意為木魚重新蓋上了呢~”

  我閉了閉一雙瞪得發(fā)黑的眼,心道,果真未起錯這名字,木魚木魚,一但上下兩排小牙一敲,便如此絮叨得沒完沒了。

  索性將一口肺腑酸郁之氣憋在喉頭,向著眼中枝丫一爬到底。一把拽住昏頭轉(zhuǎn)向眼冒金星的小崽子,正琢磨著怎么把人弄下去,便見格桑正仰著腦袋.從茵茵綠影中冒出頭來,良心未泯地.伸出兩條勻稱臂膀.作搖籃狀,豪氣爽朗與我道:“仙子直接將木魚拋下來便是,有我在,保管不會由他摔著!”

  ……正是有你在,我才擔(dān)心他會摔著!

  然而目前也無甚別的好主意,我便只好提著心,將手中拉著的木魚緩緩放將下去,待到瞄準(zhǔn)格桑的臂彎做墊背,輕輕一個松手,不過一個眨眼,青蔥少年便已將軟綿小童回撈入懷。

  木魚想來經(jīng)了一番清早修煉,這會兒半是眩暈半是疲憊,窩在格桑身上.睡得十足安穩(wěn)。后者則任肩作枕,與我笑得略顯得意。

  我向來大度,眼下亦不欲與他多作計較,只行動遲緩、如若葉上一只青肥蠕蟲,一步一磨蹭,準(zhǔn)備依著原路妥善回返。

  有凡人說:上山容易下山難。

  我原本不信,臨了臨了至了此時,才知此話甚是有理。只嘆這山上之樹亦與樹下之山一般,叫我半退半進舉步維艱。

  渾身緊繃抖如篩糠之際,有人伸手、溫柔托了我的腰,再順著勢頭緩緩一攬,我便如一滴顫顫巍巍.不知于何處落腳的圓潤朝露,依附著這人的指尖輕盈旋落。

  那擷露者,名為熵泱。

  我抬頭看他,見其黑眸之中似凝了一片霞澗水光,由著漫天煙彩款款浸潤、為兩眼空洞霧澤添上些許生色。著一身再是合宜不過的祭服長衣,衣角處以金銀雙絲繡上游龍云紋,肅正清貴之余又無端顯出幾分深沉晦澀。

  隔著掌下衣衫、我頗為無禮地摸了摸裹在里頭的皮肉骨骼,忽而覺著,眼前這人似乎無形間清瘦了不少。

  熵泱神君不言亦不動,由著我袖中十指于他身上隨意施為,仿佛不怕疼痛,亦無懼煩癢。

  我心內(nèi)一笑,暗暗道,只要過了今日,我便可將一身女子矜持全然棄了,正正經(jīng)經(jīng)修習(xí)些煙火之藝,如此才做得他定疆仙府的廚子。

  熵泱神君見我終于松了手,便旁若無人地為我整.了整滿頭蓬亂如絮的青絲,其間,還頗為細致地取出嵌在里頭的葉片。

  令我瞧著,不自禁地眼睫彎彎,默默拾撿著糾結(jié)拜倒于他指縫間的一片癡纏。

  ……

  去往古神冢之前,熵泱神君于府門外,交代格桑好生看家。

  我狐假虎威、藏在熵泱神君身側(cè)瞧他,卻惹來少年深深一瞥,還另行飛來一句傳音。

  雖單從面目上全然看不出,但其鉆入耳畔之聲卻很是鄭重,道:“小仙已接連七日、于夢中.見古神冢前一片血海烏云之景,然卻每每置身游蕩其中、不得其門而出,煎熬至次日方才醒轉(zhuǎn)。思量許久,亦不知此夢是為何意,若今朝祭禮生變,還請仙子與君上多加小心。”

  我聞言一愣,揣著少年一番不能宣之于口的噩兆之語,默了半晌,才與他回應(yīng)道:“自然?!?p>  ——

  格桑是否先知,我不知曉。

  然,我卻當(dāng)真無法料知后事,故亦不曾想過,有朝一日,泱泱天界之中,會發(fā)生這等奇聞異事。

  ……

  究其起因,乃是金烏當(dāng)空之后,降下的一片白雪。

  那零星雪色悠然無比,從容一墜、便觸至眾仙立足之云棱,于眾目睽睽之下,由皎皎純白變得剔透如晶,瑩瑩澈澈綻出一朵水色小花。

  然此花開不過須臾,便化為清流散去,不留絲毫倩影,唯沾濕了一角明階。

  哪怕此時隔著萬野之遙,我亦是聽見了天帝陛下的聲音,清越至極如泉刻玉,于兩耳之廓凝凝一擱,便似帶了一些微顫。

  他道:“這是…‘澤物’……”

  ——仿佛應(yīng)了他口中詔令,彌天霜云不請自來,如若華蓋傾覆于頂,成百、成千、上萬……無以計數(shù)的微涼雪色簌簌飄飛,紛紛揚揚,仿佛目無所及的天際曠野之中,盡栽叢叢碧青垂柳。

  柳絮入土生根幾可抽芽,而眼前這雪,一經(jīng)接物,便可化作上善活水,繼而生出妙法靈花。

  萬華榮敗.如絲如縷無休無止,而高臺之上,天帝陛下一身勝雪華衣,似也因此寒涼之景、而更顯出幾分蒼茫冷白。

  四周眾仙坐觀眼前異景,目不暇接之余,已然齊齊低聲贊嘆驚呼起來。

  實不能怪這般天人.亦如凡夫螻蟻一般.大驚小怪無甚見識,而是自約三萬年前至今,萬界之中再無人能見此無色無香之花——它伴著瑞獸白澤的神息而濺落于悠悠天地之間,足可潤澤萬物,回春化雨。

  而今,這絕跡已久之奇葩……又重新出現(xiàn)了?!

  我仰起頭,任一朵澤物凝于額前,瞬息花意枯散,正好為我濯面。

  ……

  隨此流瀑花海.出現(xiàn)的,是眼角余光處,陡然亮起一豆火光。

  我愕然扭頭看去,見那火來得莫名,其勢也洶洶,已然破開堆疊云海之中的層巒千障,凝成了一道令東天金烏之輝.亦無法與其比擬的浮華天塹。

  它燃得如此兇猛,可過境之處,卻未有一事一物遭至損毀。仿佛只是因著眼前驟降的漫天白雪,一念多情之下,故而引火燒身、傾盡殘軀所奉上一捧余熱。

  雪火交融,朦朧渾噩。

  靈臺不屬之時,忽來一陣香風(fēng)、將我一撞。

  嫦娥語意含冰,于我身側(cè)急聲道:“你還站在這里做什么?方才那陟幽族圣子著了魔似的、連傷滄離殿下和數(shù)百天兵,奔逃而去!陛下震怒,已親自與熵泱神君一同前往捉拿。且快些與我避一避,免得夾在雙方戰(zhàn)局里,反惹得天界將士束手束腳!”

  我忙按住嫦娥急欲拎魚之手,禍來神昧一般,簡明扼要問了句:“圣子去往何處?”

  嫦娥信手一指,答道:“便是那處。”

  我循著那玉雕蔥根般的指尖看去,沖天火光后頭,正是那座名為“鏡花”的懸天殿宇。

  待到我與嫦娥匆匆奔至,便見往昔縹緲無塵的宮殿.已然宛如一朵于滔天業(yè)火中.灼灼盛放的紅蓮。

  呼吸不自覺停滯,滿心滿眼所能映者,唯有那于煙白飛紗中風(fēng)儀湛湛的女子。

  她似乎將將從一場暌違萬年的迷夢之中蘇醒,面貌亦不若安睡之時.一般沉婉靜美,反而透著一股天然璀璨的明潤嬌憨。一雙眸子通透凈澈得.仿佛源于深林其間歡欣逐躍的雌鹿,飲滿兩汪天地初開之時的清甜甘泉。

  越過面似凝霜的黑衣神君,步向溫雅如玉的白袍天帝,她捧著他的臉,似有些不甚適應(yīng)的動了動喉頭,喚了一聲“沉璧”。

  天帝陛下聞言,兩目琉璃幾近融化,欲泣還笑一般回應(yīng)與她,道:“姐姐……”

  熵泱神君見之,鴉羽般的纖長眼睫微微低垂,未發(fā)一言,一派若無其事地、將那拂過神女衣袂的手掌收回身側(cè)攏入袖中。

  我抬眼望著他顏色慘淡的唇角,上頭淡淡殷紅,應(yīng)是堪堪嘔了一口鮮血。

  ——

  熵泱神君但入自家府門,便脫了氣力倒下身去。

  琢玉上仙乘云而來、為他治了許久,待到推開屋門步出門檻時,神情間顯得十分詭異。

  我心頭一驚,上前道:“可是君上神體不妥?!”

  琢玉上仙回過神來、仿佛這才記起了自己的醫(yī)者身份,與我將頭一搖,開口言道:“他與陛下一同割血救回靈樞神女,這會兒氣血虛空,牽動了舊傷發(fā)作才致暈厥。我已為他將體內(nèi)沉疴拔盡,令他什么都別干,睡上幾日便好了?!?p>  我呼了一口氣,足足冒了大半日的背后冷汗終是緩了下來,頗為不解地問道:“那上仙方才為何面色如此凝重?”以至令我瞧了,還差點以為房中那人將要不治身亡?!

  琢玉上仙秀麗清雅的臉龐聞聲一皺,欲語還休好半晌,終是不吐不快一般,壓低了嗓門與我耳邊道:“我為君上包扎之時,他于夢囈中,忽然喚我叫‘阿琢’……”

  “……”見她滿面凌亂之意,我忍不住抬手、將其肩頭一拍,無甚所謂寬慰道:“青鳥族有位公主,名字里有兩個‘濯’。”

  琢玉上仙眼前一亮,仿佛于瞬息之間.便擺脫了一身飛來橫禍,情不自禁喜形于色道:“竟然能迷的住熵泱神君?那她一定是位大美人!”

  …………

  迄今以來,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熵泱神君如此虛弱。

  兩頰洇紅,唇色黯淡,便連平日里挺拔健朗的昂藏身軀,如此不聲不響地躺倒下來,叫我看著,竟也覺得仿佛單薄如紙。

  倚在床沿將人守著,不自覺地心頭既澀且酸,心緒如麻紛亂。

  直至翻開衣袖,瞧見下頭情景,才嘴角一動,牽出一絲哭笑不得。

  琢玉上仙應(yīng)是因熵泱神君一語受了驚嚇,竟將割血的右腕處層層疊疊裹了三十多圈,兩相對比之下,竟顯得比這人的上臂還要粗上些許。

  取出些干凈無塵的布條,我索性將熵泱神君被纏得松松垮垮亂七八糟的傷處直接拆開,重新上藥包扎了一遍。

  如此一番折騰下來,他竟半分動靜也沒有,仿佛睡得十分深沉。

  “秀色可餐”之詞應(yīng)屬胡謅。

  只因,我于熵泱神君面上來來回回望了許久,未覺飽腹,反倒卻是有些餓了。

  夜半本無人,煙火已俱寂。

  唯有身側(cè),堆了些許.染著斑駁血痕的白布。心念一動,便悄悄念起咒語對其施了個法術(shù),幾番碾磨輾轉(zhuǎn)過后,果真從中汲出一滴血。

  吃糖一般,將它含入口中、經(jīng)喉入腹,我抿了抿嘴,循著余味露出無聲淺笑。

  僅僅,是這一滴偷撿而來的血點,便撫慰了我八千年來的饑腸轆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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