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湮尾記

第一章:玉樹生花美人妝,妄以相思補肝腸

湮尾記 厭闕 4981 2019-03-14 23:19:40

  哪怕在偌大的天界之中,廣寒宮的嫦娥仙子亦算得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美人。

  前日,她令手下的玉兔仙使給我送了帖子,邀我于后日月圓之時去她園中賞花攀桂。

  月白信貼上秀墨如簪冷香沁人,我捏在手中十分歡喜。當(dāng)下便拎著一只暖玉耳壺鉆入門前斑駁竹影,就著燦燦晨曦采擷起了片片葉尖上凝集的朝露。連著兩日,盛了一壺將滿,才放下早已舉酸了的一雙胳膊肘。

  心想,此當(dāng)堪做手信。

  其實,若換了去別處赴宴,原也不必如此麻煩,隨意尋些香茶軟絹、或珠寶器物之類帶去便可。反正我本也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小仙,送些什么東西自也不會有人在意。

  但對嫦娥仙子,此舉卻萬萬不可。

  她位列仙班之前,便是人間帝王之女,身份尊貴。后初登天界,亦不愿逐入仙流定居云海仙山。天帝素來寬仁,便準(zhǔn)了她的請愿,隨她一人獨占星漢之外的孤月之地,并將一隅荒寂宮殿改名為“廣寒”,作為她的仙府。

  而就在嫦娥仙子踏足當(dāng)日,月宮之上千頃玉樹一瞬生花,杳杳冷霧并攜螢火星輝傾瀉而下。乍見如此盛情美景,淡漠若她也不禁為此動容,就著翩躚廣袖盈盈一舞,全做拜謝。

  當(dāng)是時,花葉蓁蓁如歌如訴,美人一舞曼若驚鴻。凡天家仙者眾,見者紛有所感,不見者唯余長嘆。

  自此,一舉奠定了嫦娥仙子在天界美人排行榜上絕世而獨立的卓然地位。

  作為美人,還是令天界無數(shù)大好青年趨之若鶩的美人,嫦娥仙子在平素待人接物方面,也和一般的女子有所不同。

  ——廣寒仙宮,無帖則不得其門而入。且凡赴宴者,皆不可攜黃白俗物。是以,我若悖了她的意去玷污寶坻,不說那桂樹叢中成群的玉兔,單單就是那些傾慕于嫦娥仙子的男仙們也必定會擯棄前嫌同心協(xié)力將我打出仙府。

  做魚難,做仙亦難,做小仙則是難上加難。

  七畝青竹嫩綠若碧濤,陷于云海將我那三間陋室團團圍住,乍看倒真像是太上老君丹爐里那些個圓滾滾的丸子。

  我撫了撫里頭最早種下的兩棵竹子,觀其色澤,感其意魄,便知化形之時便就當(dāng)在這幾日了。不枉我辛辛苦苦地栽培了好幾千年,每日天不亮就起來施肥松土,入睡前還要給它們讀上三遍《大日如來心經(jīng)》,總算有所收成,可以給自己添上兩個能說話解悶的小童了。

  兩樁事將休,一時間心頭大慰,遂帶笑枕高入眠。朦朦朧朧間,似是連那夢里周郎的模樣都更好看了幾分。

  然,月有陰晴圓缺。天,亦自有不測風(fēng)云。

  赴宴這日清早,我剛抻了抻懶腰步出房門,便險些被眼前所見之景駭?shù)貌铧c厥了過去。

  只見我那日前還青蔥蔥水嫩嫩的小仙竹兒,已全不若往常如勢如青霄的卓卓玉立之姿,紛紛東倒西歪蕭然瑟縮地戳在院子里。一眼望去,十之二三斷了半截根須,另有四五掉光了滿枝繁葉,只余一二還算完好地保全了舊時面貌。

  但與我一打面,便齊齊嚶嚶地哭了起來。

  風(fēng)吹嗚咽響,仍如梵音唱,聽得很是令人心酸。

  此等情勢下,我也無暇他顧、去尋那趁我夜半高鼾之際來此作惡的奸徒。便急急回屋,將床頭那只七寶匣子拖了出來。

  ——百年前,西天王母的七個女兒在同一天齊齊出嫁,我因著天帝之命去給她們做了一幅闔家團圓圖,在群賢仙盛宴上也蹭到了一杯薄酒。西王母愛女如命,見我揮毫之下七女面貌栩栩如生躍然于紙,心頭寬慰之下便另賜了我千尺云綾以示謝意。

  我接了云綾,卻并未如一般仙子仙女之眾將其裁成衣裙披戴于身,只尋了個清凈角落鎖了起來。心想著有朝一日,若還要送禮,便可不必破費,直接將這云綾轉(zhuǎn)送便是。

  卻不想,有朝一日竟是今日。兩手并行雙剪齊下,那一塊如煙似霧仿若霓虹的彩緞薄綾便被我剪成一堆小山高的破布條,每條約有三至四指寬,想來用以纏物捆扎甚是合適。

  所謂舊貌換新顏不過如是,待我使了仙法將青竹斷裂之處一一裹好后,云海偏隅中滾來滾去的綠丸子已經(jīng)變成了彩丸子。若不及細(xì)看,怕是每每于雨后布下長虹的斕若仙使亦會錯將我這破屋當(dāng)成自己的仙府。

  魚身成仙已是天大的機緣,我這八千年來日日修行,奈何學(xué)會的仙術(shù)仍是使得不算到家。待我修整完慘遭劫掠的院子,東天金烏都已蹦跶著身下三足回返至長梧海下了。

  垂暮如胭,光陰似血。

  我倚著修竹炮制的一桿長鋤杵在林中,口干舌燥之下竟隱現(xiàn)幻覺。仿佛面前正立著一布衣凡夫,作半仙狀掐指一算,與我道:“老夫料定,你今日必有血光之災(zāi)!”

  云衣透汗,于夜風(fēng)將起時令我打了個寒噤。

  廣寒宮今日必是門庭若市,此刻雖已過了宴客之時,但為應(yīng)和美人文采添墨,必有兩三群武將拼了萬把千年的老命裝作風(fēng)流才子,厚顏無恥地將一身鐵肉釘在月土丈深不肯散席。

  我若此刻赴宴,必會遭一幫軍中虎將群起圍攻,可若不去……

  天靈之處兩兩分魂當(dāng)即交戰(zhàn),須臾之間難分高下!

  罷了罷了,如今天界盛行以瘦為美,我自是不可食言而肥。便毅然決然提了竹露招來一朵暮云,顫顫巍巍地奔著月宮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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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前,曉月微星,香海幽凝,確是一番良辰好景。

  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佇立在廣寒宮外,徘徊怯進。只在心中暗恨,此前未能與那看守天門的順風(fēng)耳打好交道,否則,此時稍借長風(fēng)之勢便可一探其中虛實。

  若那些武將還在,我一經(jīng)入內(nèi),必定小命休矣。

  “吱呀——”一聲細(xì)響傳來,抬頭望去,臉泛梨渦的玉兔仙使于洞開的藍(lán)玉仙門后沖我微微一笑,道:“點絳仙子終是來了,快請進吧,可別讓我家主人再枯坐下去了?!?p>  我低頭一看,見這位玉兔仙使腰間玉牌中央正書了“廿七”二字,連連點頭道:“正是正是,因故未能及時赴約,是我之過,煩請廿七仙使快快為我引路吧?!?p>  廿七展顏一笑,很是熱心地接過我手里拎著的玉壺,蹦蹦跳跳地在前頭引路,邊蹦還邊回頭望我,似是生怕我在宮門內(nèi)也能將她跟丟了。眼見她一頭簪滿桂枝的白色發(fā)髻在腦后將散未散,我甚是膽戰(zhàn)心驚,總覺她會一不小心將我那質(zhì)地薄脆的玉壺生生顛碎。

  幸而我真身終是水中白鱗魚,而非樹上黑羽鴉。未能一語中的,廿七將我引至樹下花庭之時,壺中甘露仍是一滴未灑。但那粒粒香花,卻飄若春雨、潑了端坐于木案之前的女子滿身。

  我見此美景不免喟嘆,黃金之色本為世上大俗,卻不想因了其主,已成天上至雅之物。

  在我思緒紛飛至極,那鋪陳于案的盈香廣袖中已然探出一截皓腕。嫦娥仙子屈起纖纖玉指,揭開了我先前扣在壺上的蓋子:“原以為你是睡過頭了才不來赴我這折枝小宴,卻不想,竟是因擷露而來不敢行之過快嗎?”

  我干笑兩聲,算是應(yīng)了她的這句打趣。

  廿七兩只紅眸撲閃如樹上欲跌的櫻桃,將我一把拉過按倒在月宮之主對面的另一張?zhí)僖紊希瑵M臉單純道:“仙子快坐下吧,我家主人知您不愿與那些個天將會面,早已將他們打發(fā)盡了才令廿七去接您的呢?!?p>  “是嗎?”聽聞此言,我更感心虛歉然。一語未出,卻又見另一位白發(fā)紅眸的仙子正托了個玉盤從一從玉樹月影掩映的亭臺中步出向此行來。步履從容如云徐徐未至,甜香裊裊若煙撲面迎來。

  待她走至身前,我已忍不住悄聲咽了好幾口唾沫,眼巴巴地望著她將那淡青玉盤中的金色糕點置在桌上,又動作優(yōu)雅地以素色玉盞斟了兩杯竹露放在主客二人手邊。

  不愧是全技能榜上排行第一的玉兔,我瞧著她腰上那塊刻著“元初”二字的牌子,心中很是為她雅而又雅的舉止贊嘆。雖面貌身形各異無一處相同,但這只玉兔的一舉一動簡直和嫦娥仙子如出一轍,想是千年相伴,不知不覺,也在其主身側(cè)沾染了一些風(fēng)花雪月之色、空谷幽蘭之雅吧。

  嫦娥仙子舉盞清啜,淡語如清歌,慢聲道:“元初,我想和點絳仙子單獨敘話,你帶廿七下去吧?!?p>  “元初尊令?!眱?yōu)雅沉靜的玉兔之首牽著剛剛化形成功的幼妹雙雙離去,她們到底是一窩生出來的兔子,面貌相仿對望如照鏡,偏旁人只能在一走一跳間,才能看出雙方的迥然氣質(zhì)。

  我咬了一口軟糯清甜的桂花糕,滿足之余不免也奇:“西天王母七女七色,怎么到你這里,一窩二十多只兔子化形后卻盡是一個模樣?若非看她們腰間鐫名,我定是一只都不識得的?!?p>  “此言非也,”她蔥白指尖點了點我的下巴頦,道:“三月那丫頭在兔子里面也算是耳朵尖的,若讓她聽見這話,想來你這輩子都吃不到她做的點心了?!?p>  我摸了摸嘴邊糖粉,笑呵呵地贊道:“嘿嘿,三月的廚藝確實非同凡響!聽說食神府的元宵仙君來你這挖了好幾回兔子了,次次碰壁,可到現(xiàn)在仍沒死心吶?!?p>  “哼!”嫦娥仙子冷哼一聲,如畫眉目間罕見地露出郁結(jié)顏色。

  許是見我面上驚疑,她不甚情愿地出言解釋道:“那胖子自以為長得肖似我宮里的月餅,便屢屢擅入廣寒宮與那些尚未化形的玉兔嬉戲。半年前,更直言要向我求娶三月為妻,被我趕出宮后猶不死心,竟于夜半之時潛入宮中欲帶三月私奔。后因誤將棲棲認(rèn)成三月,才沒能成功行事?!?p>  “額……未料想元宵仙君竟有如此好膽色?!痹趶V寒宮偷兔子,和在凡間偷孩子沒什么兩樣,嫦娥仙子沒將他直接打死,也真算是手下留情了啊!

  “我從前看他身形肥胖至此,也曾猜測過他當(dāng)年究竟是如何走過升仙臺的?現(xiàn)在想來,許是靠滾的。還有那雙眼睛,竟比凡塵魚目還要更瞎上幾分!”

  仙氣仙氣,何謂仙氣,就是嫌棄起人來周身依舊縈繞著飄飄仙氣。我悶頭撿了塊糕點接著吃,沒戳破她已經(jīng)氣糊涂了,居然還氣憤人家眼拙認(rèn)錯人這回事。

  待到飲罷滿盞甘露,嫦娥仙子才堪堪澆滅胸中的一腔郁火。片刻之后,又恢復(fù)成原先淡然若水飄然如夢的月宮之主了。

  我早已習(xí)慣她于人前后無縫切換的兩張面孔,淡而又定地享受完美食后,只覺唇齒之間仍回蕩著無窮余味,心情大好:“眾仙只知嫦娥仙子貌美無雙艷壓群芳,卻不知廣寒宮的煙火味更是美味無比令人沉淪吶!”

  嫦娥露齒而笑,美目之中三分釋然七分惆悵:“天界仙家何止千萬,哪個不是日日修經(jīng)論道、百煉勤學(xué),也就只你這條貪嘴的小魚會喜歡我宮里的人間煙火。若不是早知你生自九幽黃泉,我還以為你同我一樣,曾久居凡間呢?!?p>  我眨了眨眼,笑道:“你怎知冥府之中就沒有俗世煙火?凡夫死者入輪回前,都要在奈何橋上喝孟婆湯的,生前所思所憶被盡數(shù)剝落沉入黃泉之底。我幼時每每于其中暢游,便都能從里頭嘗到人間的味道呢?!?p>  一言既出,我頓覺糟糕。抬眉望去,果見對面女子面露悲苦、恍恍然流下一滴淚來。

  是我大意了,不想幾語閑談亦能觸及她那樁傷心舊事。

  嫦娥之淚落下的瞬間,便被忽來的微風(fēng)抹去,便是世上最為無羈之風(fēng),亦不忍見此絕世美人凄聲垂淚。

  “羿……”她悄聲念出凡間夫君的名字,雙眸微濕其中浸潤著我愕然的臉,道:“從前,我每每見你便心生幻想,盼望著司羿死后入冥府時曾在黃泉逗留,曾為我留下過什么口信,又被你因緣巧合吞下帶至天上。與我魚腸尺素,代他聊表衷腸。可日日夢醒后,我便知曉,那盡是女子奢望罷了?!?p>  何止是奢望?

  我不忍向她開口,凡人輪回之前,前塵盡洗一空。司羿已在人間生生死死無數(shù)回,孟婆湯也不知灌過多少碗,哪怕今夕孤月一朝墜地,兩人隔世重逢,他又怎會知,面前的絕色仙娥曾是與自己同床共枕的妻子呢?

  情之一字,誤人至此,誤仙如斯!

  司羿為重病之妻求取仙藥,代價便是他自己的命。

  彼時,西王母幼女戀慕凡人,既拆散不得,又無計可施。正于怒火滔天進退兩難之際,見一凡間男子前來求藥,便心生一計,賜下結(jié)蟬之蠱加以試煉。

  須知,凡人命數(shù)皆有天定,神仙亦更改不得。但若以命易命,用自身余命渡于他人身上確是可以的。

  結(jié)蟬之蠱中有兩條蠱蟲,服母蠱者由死而生,用子蠱者從生至死。

  西王母原想著,司羿得藥后必定貪戀己生,不愿去救那病懨懨的妻子,她便正好可借此明例規(guī)勸自家犯傻的閨女。誰料那司羿對嫦娥竟如此深情,當(dāng)真吃了子蠱,將余生壽命連帶著十?dāng)?shù)個前世中積攢下來的功德全都給了嫦娥。

  當(dāng)夜,嫦娥在被哄著吃下“藥丸”之后立地飛升,卻眼看著自己的丈夫無故而死。大惑之下,升仙之后未拜天帝,就跑到昆侖,去尋制藥之人西王母要個說法。

  西王母那廂正郁悶著呢,好容易想出個妙招斬斷紅線,卻不想起了反作用。司羿情深如海,反倒造就了一出傳世佳話。小女兒聽聞后感動得眼睛都快哭瞎了,便更不聽勸,一心一意撲在她的董郎身上。說哪怕只做一世夫妻,也好過日后生死相離。

  是以,高坐廟堂的西王母再見到佳話女主角嫦娥,便更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了。將憋了許久的唾沫星子往嫦娥面前一吐,三言兩語就把司羿求藥的經(jīng)過全部和盤托出。

  嫦娥大受打擊,一口殘血噴在昆侖仙宮雪沉玉鋪成的地面上,竟叫萬年頑石有了芯,當(dāng)場生出滿殿的仙草奇葩。

  西王母這才深感世間真情的威力,而后心內(nèi)動容,竟將嫦娥收做義女,相處萬余年,倒也真生出了幾分貨真價實的母女情誼。

  “王母娘娘不是承諾你,會派遣精靈耳目在凡間為你尋找司羿嗎?他是個好人,當(dāng)年功德便可令你飛升,現(xiàn)如今輪回而去,也必定會有個上佳命格。有朝一日,若他也能成仙,你們亦可在這月宮再續(xù)前緣。”

  我向來懼見情人之間的相思綿淚,此刻掏出帕子為她小心擦著。只想著替她開解一二,便盡尋些好言軟語說與她聽。

  同時,亦在心內(nèi)暗暗祈禱著,司羿啊司羿,你可得爭氣,要記得修行,也千萬別變心!

厭闕

女主角大部分情況下沒心沒肺,所以活得不累。尷尬發(fā)現(xiàn),后羿的名字打錯了,改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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