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羌笛何須怨

　　九月十五，深夜，月圓如鏡。

　　年輕的皇帝從夢(mèng)中醒來時(shí)，月光正從窗外照進(jìn)來，照在床前的碧紗帳上。

　　碧紗帳在月光中看來，如云如霧，云霧中竟仿佛有個(gè)人影。

　　這里是禁宮重地，皇帝還年輕，晚上從來用不著人伺候，是誰敢三更半夜，鬼鬼祟祟地站在皇帝床前窺探？

　　皇帝一挺腰就已躍起，不但還能保持鎮(zhèn)定，身手顯然也很矯捷。

　　“什么人？”

　　“奴婢王安，伺候皇上用茶?！?p>　　皇帝還在東宮時(shí)，就已將王安當(dāng)作他的心腹親信，今夜他雖然并沒有傳喚茶水，卻也不忍心讓這忠心的老人難堪，只揮了揮手，道：“現(xiàn)在這里用不著你伺候，退下去?！?p>　　王安道：“是?！?p>　　皇帝說出來的每句話，都是不容任何人違抗的命令?；实廴粢粋€(gè)人退下去，這人就算已被打斷了兩條腿，爬也得爬出去。

　　奇怪的是，這次王安居然還沒有退下去，事實(shí)上他連動(dòng)都沒有動(dòng)，連一點(diǎn)退下去的意思都沒有。

　　皇帝皺起了眉，道：“你還沒有走？”

　　王安道：“奴婢還有事上稟?！?p>　　皇帝道：“說?！?p>　　王安道：“奴婢想請(qǐng)皇上去見一個(gè)人?！?p>　　三更半夜，他居然敢驚起龍駕，勉強(qiáng)當(dāng)今天子去見一個(gè)人，難道他已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這已是大逆不道，可以誅滅九族的罪名？

　　他七歲凈身，九歲入宮，一向巴結(jié)謹(jǐn)慎，如今活到五六十歲，怎么會(huì)做出這種事？

　　皇帝雖然沉下了臉，卻還是很沉得住氣，過了很久，才慢慢地問了句：“人在哪里？”

　　“就在這里。”

　　王安揮手作勢(shì)，帳外忽然亮起了兩盞燈。

　　燈光下又出現(xiàn)了一個(gè)人。

　　一個(gè)很英挺的年輕人，身上穿著黃袍，下幅是左右開分的八寶立水裙。

　　燈光雖然比月光明亮，人卻還是仿佛站在云霧里。

　　皇帝看不清，拂開紗帳走出去，臉色驟然變了，變得說不出的可怕。

　　站在他面前的這年輕人，就像是他自己的影子——同樣的身材、同樣的容貌，身上穿著的，也正是他的衣服。

　　袍色明黃，領(lǐng)袖俱石青片金緣，繡文金龍九，列十二章，間以五色云，領(lǐng)前后正龍各一，左右及交襟處行龍各一，袖端正龍各一，下幅八寶立水裙左右開。

　　這是皇帝的朝服。

　　皇帝是獨(dú)一無二的，是天之子，在萬物萬民之上，絕不容任何人僭越。

　　這年輕人是誰？怎么會(huì)有當(dāng)今天子同樣的身材和容貌？怎么會(huì)有這么樣大的膽子？

　　王安看著面前這兩個(gè)人，臉上卻帶著一種無法形容的詭笑，忽然道：“皇上想必不知他是誰？”

　　年輕的皇帝搖搖頭，雖然已氣得指尖冰冷，卻還是在勉強(qiáng)控制著自己。

　　他已隱約感覺到，王安的微笑里，一定藏著極可怕的秘密。

　　王安拍了拍年輕人的肩，道：“這位就是大行皇帝的嫡裔，南王爺?shù)氖雷?，也就是?dāng)今天子的嫡親堂弟?！?p>　　皇帝忍不住又打量了這年輕人兩眼，沉著臉道：“你是奉詔入京的？”

　　南王世子垂下頭，道：“不是?！?p>　　皇帝道：“既未奉詔，就擅離封地，該是什么罪名，你知不知道？”

　　南王世子頭垂得更低。

　　皇帝道：“皇子犯法，與民同罪，朕縱然有心相護(hù)，只怕也”

　　南王世子忽然抬起頭，道：“只怕也免不了是殺頭的罪名?！?p>　　皇帝道：“不錯(cuò)?！?p>　　南王世子道：“你既然知法，為何還要犯法？”

　　皇帝怒道：“你……”

　　南王世子又打斷了他的話，厲聲道：“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朕縱然有心救你一命，怎奈祖宗的家法尚在?！?p>　　皇帝大怒道：“你是什么人？怎敢對(duì)朕如此無禮？”

　　南王世子道：“朕受命于天，奉詔于先帝，乃是當(dāng)今天子?！?p>　　皇帝雙拳緊握，全身都已冰冷。

　　現(xiàn)在他總算已明白這是件多么可怕的陰謀，但他卻還是不敢相信。

　　南王世子道：“王總管?！?p>　　王安立刻躬身道：“奴婢在?！?p>　　南王世子道：“先把這人押下去，黎明處決?！?p>　　王安道：“是。”

　　南王世子道：“念在同是先帝血脈，不妨賜他個(gè)全尸，再將他的尸骨兼程送回南王府?！?p>　　王安道：“是?！?p>　　他用眼角瞟著皇帝，忽然嘆了口氣，喃喃道：“我真不懂，放著好好的小王爺不做，卻偏偏要上京來送死，這是干什么呢？”

　　皇帝冷笑。

　　這陰謀現(xiàn)在他當(dāng)然已完全明白，他們是想要李代桃僵，利用這年輕人來冒充他，替他做皇帝，再把他殺了滅口。

　　然后以南王世子的名義，把他的尸骨送回南王府，事后縱然有人能看出破綻，也是死無對(duì)證的了。

　　王安道：“皇子犯法，與民同罪，這道理你既然也知道，你還有什么話說？”

　　皇帝道：“只有一句話。”

　　王安道：“你說，我在聽?！?p>　　皇帝道：“這種荒謬的事，你們是怎么想得出來的？”

　　王安眨了眨眼睛，終于忍不住大笑，道：“我本來不想說的，可是我實(shí)在憋不住了?！?p>　　皇帝道：“你說。”

　　王安道：“老實(shí)告訴你，自從老王爺上次入京，發(fā)現(xiàn)你跟小王爺長得幾乎一模一樣，這件事就已經(jīng)開始進(jìn)行?！?p>　　皇帝道：“他收買了你？”

　　王安道：“我不但喜歡賭錢，而且還喜歡嫖?！?p>　　說到“嫖”字，他一張干癟的老臉，忽然變得容光煥發(fā)，得意洋洋，卻故意嘆了口氣，才接著道：“所以我的開銷一向不小，總得找個(gè)來路才行?！?p>　　皇帝道：“你的膽子也不小?！?p>　　王安道：“我的膽子倒不大，不是十拿九穩(wěn)的事，我是絕不會(huì)干的。”

　　皇帝道：“這件事已十拿九穩(wěn)？”

　　王安道：“我們本來還擔(dān)心魏子云那些兔崽子，可是現(xiàn)在我們已想法子把他們引開了?！?p>　　皇帝道：“哦？”

　　王安道：“喜歡下棋的人，假如聽見外面有兩位大國手在下棋，還能不能待在屋子里？”

　　答案當(dāng)然是不能。

　　王安道：“學(xué)劍的人也一樣，若知道當(dāng)代最負(fù)盛名的兩位大劍客，就在前面的太和殿上比劍，他們也一樣沒法子在屋子里待下去。”

　　皇帝忽然問道：“你說的莫非是西門吹雪和葉孤城？”

　　王安顯得很吃驚，道：“你也知道？你也知道這兩個(gè)人？”

　　皇帝淡淡道：“以此兩人的劍術(shù)和盛名，也就難怪魏子云他們會(huì)動(dòng)心?！?p>　　王安悠然道：“人心總是肉做的?！?p>　　皇帝道：“幸好朕身邊還有幾個(gè)不動(dòng)心的人。”

　　這句話剛說完，四面木柱里，忽然同時(shí)發(fā)出“格”的一聲響，暗門滑開，閃出四個(gè)人來。

　　這四個(gè)人身高不及三尺，身材、容貌、服裝、裝飾打扮，都完全一模一樣。

　　尤其是他們的臉，小眼睛、大鼻子、凸頭癟嘴，顯得說不出的滑稽可笑。

　　可是他們手里的劍，卻一點(diǎn)也不可笑。

　　一尺七寸長的劍，碧光閃動(dòng)，寒氣逼人，三個(gè)人用雙劍，一個(gè)人用單劍，七柄劍凌空一閃，就像是滿天星雨繽紛，亮得人眼睛都睜不開。

　　可是，就算你張不開眼睛，也應(yīng)該認(rèn)得出這四個(gè)人——云門山，七星塘，飛魚堡的魚家兄弟。

　　這兄弟四個(gè)人，是一胎所生，雖然長得不高，但是兄弟四人，心意相通，四人連手，施展出他們家傳飛魚七星劍，在普天之下的七大劍陣中，雖然不能名列第一，能破他們這一陣的人，也已不多。

　　他們不但劍法怪異，性情更孤僻，想不到竟被羅致在大內(nèi)，作了皇帝的貼身護(hù)衛(wèi)。

　　劍光閃亮了皇帝的臉。

　　皇帝道：“斬！”

　　七柄劍光華流竄，星芒閃動(dòng)，立刻就籠罩了南王世子和王安。

　　王安居然面色不變。

　　南王世子已揮手低叱道：“破?！?p>　　叱聲出口，忽然間，一道劍光斜斜飛來，如驚芒掣電，如長虹經(jīng)天。

　　滿天劍光交錯(cuò)，忽然發(fā)出了“叮，叮，叮，?！彼穆曧?，火星四濺，滿天劍光忽然全都不見了。

　　唯一還有光的，只剩下一柄劍。

　　一柄形式奇古的長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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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柄劍當(dāng)然不是魚家兄弟的劍。

　　魚家兄弟的劍，都已斷了，魚家兄弟的人，已全都倒了下去。

　　這柄劍在一個(gè)白衣人的手里，雪白的衣服，蒼白的臉，冰冷的眼睛，傲氣逼人，甚至比劍氣還逼人。

　　這里是皇宮，皇帝就在他面前?？墒沁@個(gè)人卻好像連皇帝都沒有被他看在眼里。

　　皇帝居然也還是神色不變，淡淡道：“葉孤城？”

　　白衣人道：“山野草民，想不到竟能上動(dòng)天聽?！?p>　　皇帝道：“天外飛仙，一劍破七星，果然是好劍法?！?p>　　葉孤城道：“本來就是好劍法?！?p>　　皇帝道：“卿本佳人，奈何從賊？”

　　葉孤城道：“成就是王，敗就是賊。”

　　皇帝道：“賊就是賊。”

　　葉孤城冷笑，平劍當(dāng)胸，冷冷道：“請(qǐng)?！?p>　　皇帝道：“請(qǐng)？”

　　葉孤城冷冷道：“以陛下之見識(shí)與鎮(zhèn)定，武林之中已少有人能及，陛下若入江湖，必可名列十大高手之中?！?p>　　皇帝笑了笑，道：“好眼力。”

　　葉孤城道：“如今王已非王，賊已非賊，王賊之間，強(qiáng)者為勝?！?p>　　皇帝道：“好一個(gè)強(qiáng)者為勝?！?p>　　葉孤城道：“我的劍已在手。”

　　皇帝道：“只可惜你手中雖有劍，心中卻無劍。”

　　葉孤城道：“心中無劍？”

　　皇帝道：“劍直，劍剛，心邪之人，胸中焉能藏劍？”

　　葉孤城臉色變了變，冷笑道：“此時(shí)此刻，我手中劍已經(jīng)夠了。”

　　皇帝道：“哦？”

　　葉孤城道：“手中的劍能傷人，心中的劍卻只能傷得自己?！?p>　　皇帝笑了，大笑。

　　葉孤城道：“拔你的劍?！?p>　　皇帝道：“我手中無劍?！?p>　　葉孤城道：“你不敢應(yīng)戰(zhàn)？”

　　皇帝微笑道：“我練的是天子之劍，平天下，安萬民，運(yùn)籌于帷幄之中，決勝于千里之外，以身當(dāng)劍，血濺五步是為天子所不取?！?p>　　他凝視著葉孤城，慢慢地接著道：“朕的意思，你想必也已明白?！?p>　　葉孤城蒼白的臉已鐵青，緊握了劍柄，道：“你寧愿束手待斃？”

　　皇帝道：“朕受命于天，你敢妄動(dòng)？”

　　葉孤城握劍的手上，青筋暴露，鼻尖上已沁出了冷汗。

　　王安忍不住大聲道：“事已至此，你不殺他，他就要?dú)⒛??！?p>　　南王世子道：“他一定會(huì)動(dòng)手的，名揚(yáng)天下的‘白云城主’，不會(huì)有婦人之仁?！?p>　　葉孤城臉上陣青陣白，終于跺了跺腳道：“我本不殺手無寸鐵之人，今日卻要破例一次?！?p>　　皇帝道：“為什么？”

　　葉孤城道：“因?yàn)槟闶种须m無劍，心中卻有劍。”

　　皇帝默然。

　　葉孤城道：“我也說過，手中的劍能傷人，心中的劍卻必傷自己?！?p>　　他手里的劍已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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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滿中天。

　　月更圓。

　　秋風(fēng)中浮動(dòng)著桂子的清香，桂子的香氣之中，卻充滿了肅殺之意。

　　風(fēng)從窗外吹進(jìn)來，月光從窗外照進(jìn)來，風(fēng)和月同樣冷。

　　劍更冷。

　　冷劍刺出，熱血就必將濺出。

　　可是，就在這一剎那間，一個(gè)人忽然從窗外飛了進(jìn)來。

　　他的身法比風(fēng)更快，比月光更輕，可是他這個(gè)人在江湖中的分量卻重于泰山。

　　只有這個(gè)人，才能阻止葉孤城刺出的一劍。

　　只有這個(gè)人，才能使葉孤城震驚。

　　“陸小鳳！”

　　葉孤城失聲而呼道：“你怎么會(huì)來的？”

　　陸小鳳道：“因?yàn)槟銇砹??！?p>　　葉孤城忽然長長嘆了口氣，道：“我何必來，你又何必來？”

　　陸小鳳也嘆了口氣，道：“你不該來，我不必來，只可惜我們現(xiàn)在都已來了?！?p>　　葉孤城道：“可惜。”

　　陸小鳳道：“實(shí)在可惜。”

　　緊接著，外面突然傳來笑聲。

　　“是啊是啊，真是可惜，可惜今天陸小鳳就要變成死小鳳了。”

　　陸小鳳瞇了瞇眼：“宮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