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獵吉(一) 青山草原·有女同車
十月廿一,甲寅日,獵吉。
剛過日出,天色始亮,灑向九原城的第一縷晨光照射在市集旗亭頂端的旗桿上。
伴隨著清脆的鳥音、偶爾的犬吠雞鳴,一切都在萌醒。
而后東方既白,這道光慢慢下移。
落在兩層酒肆的檐角邊,落在里巷居民家宅的屋脊上,落到圍合而成的垣墻根下,城中漸起一些忙碌的聲音……
接著是從城北幾家大宅里傳出的動靜,陣陣車輪,得得馬蹄,分別自幾條窄路駛出,匯集于通向九原城西門的六乘主道。
這些都是九原郡官和縣官家的車隊,每家一至二車,前有護衛(wèi)騎馬開道,后有家仆快步跟隨。
若是兩隊在路口相遇,便由領(lǐng)隊的仆役去甄別對方車輿上掛著的名牌,來分辨身份,依照主人家職務(wù)高低,這些領(lǐng)隊或拱手先行,或作揖讓行,有禮有序。
車隊綿延,魚貫出城,出得西門二里,又依次在空地旁靠邊停車。
各家主人帶著家眷紛紛下車,等候一列從南郊緩緩駛來的車隊。
這車隊天未明時便從城北九原君府出發(fā),先是到了南郊鄭宅接人,才轉(zhuǎn)向駛來西門,前后騎衛(wèi)二百余人,中間兩車厚重威儀,頭車兩側(cè)各有一短衣匹馬的英姿少年。
年長的金風(fēng),束發(fā)褐衣,系秋色額帶。
年少的木云,扎發(fā)蒼衣,系青灰額帶。
兄弟兩人風(fēng)華正茂,氣宇軒昂。
待這隊車馬在眾人面前停穩(wěn),車仆為頭車端來車踏,接著從車后出來一黑裘銅冠的如圭公子,精神奕奕,朝等候的人群揮了揮手,笑容爽朗。
以郡尉新垣安和監(jiān)御史魏侃為首的當(dāng)?shù)貙俟僖来紊锨靶卸Y,分別帶見家眷,那公子也一一回禮見過。
郡尉新垣家攜妻子女,監(jiān)御史魏家攜妻子女,郡丞文家攜妻一子二女一媳一婿,郡尉丞田家攜妻五子三女三媳二婿六孫,縣令趙家攜妻女,縣丞賀家攜妻一子六女一媳四婿三孫,縣尉張家……
……
“好家伙,剛才見了四五十人,兒媳女婿的也來了,最小的是個十歲的小胖墩,這還真是拖家?guī)Э诘貋韴F建,呃……就是組團來玩了?!?p> 將離說罷啃了一口煎餅,咯吱咯吱地嚼著,剛剛與眾人結(jié)束了西門外的照面寒暄,這會兒又上了車,同大家一起往西北方的大青山出發(fā)。
“是公子說的,人多熱鬧些?!?p> 云娘捧著湯媼與他并肩坐著,淡然笑笑。
比起將離見了些什么人,她更關(guān)注的是他現(xiàn)在吃煎餅的這副模樣,有點喜人,吃得稍快,嘴邊粘到些醢醬,便伸去絹帕要幫他擦掉。
將離昂起頭由她,待嘴邊擦凈,又道:“你要是餓了,我還帶了盒餌餅,只是口味簡單,做得倉促,是今天天還沒亮的時候,張婆婆帶人現(xiàn)做的,還有些熱乎?!?p> “公子先吃吧?!?p> “嗯……早飯必須吃,這里的朝食吃得太晚,我以前都是起床后半個時辰內(nèi)就要吃早飯的,不然胃可就要難受了?!?p> 云娘點點頭,對于將離有點奇怪的生活作息,比如一早用食、午睡、熬夜。
她正讓自己也習(xí)慣起來,以后兩人是要一起生活的,不過這些還只是聽他說過,沒有真正接觸到。
小狼沒來,在家關(guān)著,這孩子早上非要跟腿,他想看看這些人天還沒亮就忙里忙外地出門是為了什么,撐著腋杖咯當(dāng)咯當(dāng)在院子里跟來跟去。
這回將離沒有妥協(xié),不帶就是不帶。
若只是自己家的小奴倒算了,但這孩子是要給陽元君的,而且又生得這樣不同,難免遭來圍觀議論。
上回因為云娘想看,且又在封閉的宅院里,馬車往返,也不至太過張揚。
今天這騎獵若是帶了小狼,那就是告訴整個九原,自家有個胡人孩子,也就是拿他陽元君的東西來造自己的話題,就很不合適了。
小狼近來已經(jīng)不吃肉脯這一套,什么好吃的都引誘不了他。
后來還是兩個婆子出馬,她們家里有一般大的孫兒,自帶祖母光環(huán),好一陣雞同鴨講,竟也把那小狼安撫下來,這才愿意留在家中。
眼下距離大青山大概還要半個多時辰,將離帶了兩個食盒、一壺米漿、一壺桂酒準(zhǔn)備在車上吃,就像自駕游一樣。
剛過兩刻就已經(jīng)吃空了一個食盒,云娘胃口小,只喝了些粟粥。
吃累了就歇會兒,他收拾好東西,掀開厚重的窗簾朝外張望。
車隊早已過了城外疏林,前方天際變得開闊起來。
這條路不是常用道,也無人除草保養(yǎng),前些日子九原城春夏兩官的貨車隊伍已經(jīng)過去布場。
昨天他們又分批次提前抵達,這兩撥車馬把草地壓出了淺淺的輒印。
將離等人的車隊就是沿著這道印跡,一路向西北。
兩邊是草甸草原,遠方畜牧點點,那里是天秦在北境的馬場,也就是鄭家賣給官府的那個。
地平線盡頭起伏的山脈,就是大青山。
大青山是陰山余脈,這陰山南北兩邊的自然環(huán)境迥乎不同。
陰山就像一道分割線,幾乎與四百毫米等降雨量線重合。
這道線的北邊少草木,多大沙,沙土荒草,氣候干旱,條件嚴酷。
而一旦到了陰山南麓,那里在當(dāng)時還是草木茂盛的一片沃野,是個天然獵場。
大青山主峰有些海拔,低處以干草原為主,北向的陰坡自然成林,林木混生,云杉白樺,油松山楊。
宋桓向當(dāng)?shù)厝舜蚵犨^,這山的高處山形險峻,北麓有低地,其中山溝深谷眾多,夏日雨后會有洪流破山而出。
在秋冬旱季反倒干濕合宜,流水積谷成河,鳥獸聚集,狩獵最合適不過。
獵場則在南麓設(shè)臺,選了一處相對平緩的干草原,隔五十步置一樁,以作主場。
這主場中,置祭臺,設(shè)席幕,一應(yīng)技藝比試的場地裝置皆早已配備齊全,還在后面搭了庖?guī)ぃ瑸橘e客奉食。
不過這次騎獵沒有祭臺,下月冬狩才有。
而騎獵在開獵前還有一場射義,逐輪角力,技高者晉級,最優(yōu)者得賞禮。
除了男子間的拼斗,另外還給女子和孩童準(zhǔn)備了投壺與蹴鞠的場地。
今天的整場活動都以玩樂切磋為主,競技者大都是官員家的子女。
在這些人中,將離方才見到幾個神采四溢的勇武少年,綁了束袖,一身武者打扮,都是要上場比試的,舉手投足精干利落,與金風(fēng)木云相比也毫不遜色。
其中那個叫魏仲武的給他印象很深,這孩子生得濃眉大眼,走路帶風(fēng),神情豪朗,說是將門之子也可。
而他父親魏侃此次與將離則是第一次見面。
這個給咸陽打小報告的監(jiān)御史,本以為是個刻薄的瘦老頭。
沒成想竟是微胖大爺?shù)男蜗?,和藹得有些弱弱的,很難把他跟這虎虎生風(fēng)的兒子聯(lián)系起來。
而他們家那個叫秋子的丫頭,也系了額帶,還束了袖。
滿臉的自信,躍躍欲試的樣子,看來是個假小子,性格與他仲武哥哥同出一脈。
至于其他,新垣家的兒子廣袖翩翩,是個雅正端方的彬彬少年。
他家女兒就是個大家閨秀的模樣,像是精心打扮過一番,發(fā)型有點特別。
文衍的長子文紹是郡尉下屬的一個百騎長,這次帶了妻子來,也準(zhǔn)備上陣比試。
文家另有兩個女兒,一個帶了女婿,另一個有些怯場,一直躲在母親身后。
再有就是縣官家的孩子,大部分的人都是匆匆見過。
要說第一眼便能留下些許印象的,也就只前面幾位,若想要進一步了解,還得看他們在場上的表現(xiàn)。
將離總以長輩看孩子的眼神看這些孩子,其實這副身體也只二十出頭,與好些人都是同歲或也大不了幾歲,但他本質(zhì)上是個三十多的人,神情老成些,少了那種蓬勃的朝氣。
“有女同車,顏如舜華……”
將離說著放下窗簾,瞧了云娘一眼,她淺笑著等將離說下去。
而他卻突然像卡住了一樣:“呃,然后……那個什么,什么什么,彼美孟姜,德音不忘,中間的……忘了……”
“將翱將翔……”
云娘輕輕瞥了眼將離腰上的白璧,是自己送他的那枚一點紅昆玉鳳璧,笑著提醒他道:“佩玉……”
將離立時摸上玉璧:“哦對,佩玉瓊琚?!?p> 云娘垂下眼點點頭,像是有些累了,閉上眼睛養(yǎng)神。
這車輿里雖有軟墊暖廂,但震感清晰。
車輪每歪過一處凹地,每壓過一個石塊,每碾過一個土堆,都清晰地把震動傳遞上來。
人在里面晃久了,很快就會累,此時也才剛過半程。
云娘突然覺得膝上一暖,睜眼去瞧,是將離解了狼裘蓋在兩人腿上,正幫她往隙處掖袍子。
他知道這其實起不到多少避震效果,但把身周塞得滿滿的,在心里上會稍許踏實些。
等他終于折騰完,把兩人腿部用裘袍嚴嚴實實地裹好后,再直身端坐時,云娘慢慢倚了過來,枕上他肩頭。
將離握住她手,小聲道:“先睡會兒吧,等到了我叫你。”
“嗯。”
他下巴在云娘額上輕抵一下,接著有點不安地朝窗口看去。
方才似是聽到一聲隼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