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司辰他們四人到達駐延州城的兵營時,蛤蟆六鬼再不敢舉行他們那瘋瘋癲癲的迎接儀式了。
司辰他們前腳剛到不久,蘇三帶無極峰的牛鬼蛇神們后腳就來了。
蛤蟆六鬼見到他們最喜歡的三姑娘來了,竟也打不起精神,垂頭喪氣蔫在一邊。
公輸梧瞧見蘇三,有些吃驚,有些興奮,還有些羞澀,一雙手放來放去不知如何是好。
蘇三踱至公輸梧跟前,笑道:“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過得還好?”公輸梧紅了臉問。
“和從前一樣,你呢?”蘇三勾起腳尖點點地面。
“我也一樣。”公輸梧把那句就要脫口而出的“有沒有想起過我”生生吞咽下去了。
奇青將軍設(shè)宴為來客接風(fēng)洗塵,宴席精簡,無舞樂、無美酒,只有滿屋子的將士圍坐在一處大聲說笑,大口喝鄉(xiāng)兵們自個釀的糧酒,嚼去年冬天節(jié)省下來的干肉,聊哪里的姑娘腰細,聊哪里的姑娘歌聲甜,聊何地有什么好吃的、好耍的,就是不聊戰(zhàn)事。
沒有歌舞,將士們便自行拔劍起舞、擊箸和歌,沒有美酒,自個釀的賤酒下肚,燒得大伙兒的心頭全是熱乎乎的,世上沒有哪處比此處還熱乎。
不知是誰最先說起家鄉(xiāng)的妻兒,引得一群大老爺兒們俯頭抹眼淚。
第二日一早,公輸梧去到軍備庫,與刀、槍、弓弩及一些火器打交道,蘇三他們與蘇千混在一處,秦戰(zhàn)和秦御則留在任副將麾下。
蘇千對著正給將士看傷的司辰的背影嘆了第八口氣。
六鬼催促:“快別薅頭發(fā)啦!就這么幾根頭發(fā),回頭給薅禿嚕了!趕緊去吧!”
“哪有這么跟前輩講話的!”大鬼責(zé)備完六鬼,也催促道,“快去吧!天都黑啦!”
“我不去!要去你們?nèi)?!”蘇千喪氣。
七日前,蘇千遠遠瞧見棠西拿刀捅自己,嚇了一大跳,立即帶上蛤蟆六鬼跳下城墻去救她,奈何敵軍列隊上前,用身軀筑起厚墻,蘇千沒法趕到棠西身邊。
奇青下令出城迎戰(zhàn),仗打了整整一夜,城門遭破,將士們猛拼一死又把敵軍趕出城外,及至黎明,死傷將士無數(shù),也沒能搶回棠西的尸骨。
司辰處理完手頭的傷兵,朝蘇千走來,六鬼頃刻間作鳥獸散。
“說吧!什么事?”司辰也催促。
蘇千猛提一口氣:“你站穩(wěn),做好心理準備......”
“好!”司辰道。
蘇千踟躕:“你昨日入營不是問我棠西來沒來么?”
“嗯!”司辰穩(wěn)住心神。
“她來過......”
“然后呢?”司辰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心下涌起一股不祥的預(yù)感。
蘇千轉(zhuǎn)頭回去尋六只鬼,六只鬼從四面八方瞪大眼睛遠遠看向他,就是不靠近。
蘇千一把握住司辰手腕:“七日前,敵軍押出一輛囚車,里頭關(guān)的云兒,棠西便獨自過去......”
蘇千無法再說下去。
“到底發(fā)生什么了!”司辰焦急。
蘇千很是忐忑:“經(jīng)過......就算了......,總之最后,云兒一掌劈死自己,棠西用短劍切腹自盡了?!?p> “你說什么?”司辰不敢相信。
蘇千苦思良久,決定還是得和司辰細說從頭,便從棠西來到延州城那刻開始,一點一點地說,棠西說過什么話、吃了幾塊糕點,到最后,棠西是怎么把短劍捅向自己的......
這幾日,蘇千常常獨自落淚,他也不知怎的,吃飯時、穿鞋時、練功時,眼淚不自覺地就這樣落了下來,擦不干凈。
此刻,蘇千面對司辰,右眼眶懸的淚花垂落,他用眼淚告訴司辰,他沒在說笑,他說的都是真的。
“她在哪?”司辰艱難出聲,“她在哪?”
蘇千滿腹愧疚:“敵軍帶走了她?!?p> 司辰挺直脊背,立即抄小路前往敵軍軍營,他走得不快不慢,心底沒有悲傷、沒有遑急,什么也沒有,空蕩蕩的,他走在黃昏的林子里,天空一干二凈,唯獨一顆黃昏曉星子亮起來,他走著走著,好似走在夢中一般。
敵軍軍營燃起火堆,許多士兵圍著火堆一邊飲酒、一邊起舞而歌,他們灌一口酒水,噴入健碩的火苗,火苗受驚了似的,伴隨破碎的喊叫聲,猛地跳躍一下。
火苗躍入司辰眼底,幾乎噴薄而出。
四名士兵坐在火堆前的云紋長桌下敲鼓,鼓音起調(diào)悲涼,節(jié)奏緩慢,點點泣訴。長桌四角拴有白布,上置三腳鼎、牛頭、壇碗等七七八八的司辰?jīng)]見過的物品,看起來像是供奉用的。一圈士兵圍的那座火堆足有半頂帳篷那樣大,它扭動起火紅的腰身,活像一匹龐然大獸。灰燼厚厚堆砌成一層,灰燼皆曾是火獸吞咽過的食物,它吞下的食物化作其身軀,昏暗天光下的火灰像一層極厚極厚的霜。
火堆的另一頭,有一個司辰的熟人遠遠站著,他見過的太師搖羽扇立于帳下,面露不悅之色。
司辰敲暈一人,拖至芒草間,利利落落換上其鎧甲,不緊不慢地踱至太師跟前。
“太師?!彼境匠雎晢镜?。
太師狠狠揉了揉眼瞼才想起司辰,驚恐道:“你!你怎么在這!”
司辰轉(zhuǎn)至太師身旁的位置,隨太師一齊面對熊熊燃燒的火堆。
太師唯恐旁人瞧見他與漢人不清不楚,有些心虛道:“你有什么事?快走吧!回頭讓人看見了,想走也走不掉!”
司辰淡淡指向火堆:“他們在做什么?”
“葬禮?!碧珟熎财沧?,“已是第七日,七日火葬,是最高規(guī)格的葬禮了,真是費事!。”
司辰的聲音生澀:“誰的葬禮?”
太師冷哼一聲:“康虞的漢人女奴,她們茂藏家族,總因我是漢人而排擠我,瞧瞧他們自己,竟為一個漢人女奴舉行如此盛大的葬禮!”
“你可知,她叫什么名字?”
太師回想半晌方道:“說是叫什么小西......火里燒的就是她,全燒干凈了罷!你瞧,戴獸皮氈帽那人正往火里扔?xùn)|西呢,都是那位漢人女奴生前所用過的東西?!?p> 司辰的雙腿有些發(fā)軟,他眼睜睜看著那位戴皮氈獸帽的人用火鉗夾起一件石榴紅的衣裳挑掛火堆上空牢牢架起的竹架。
火苗吞咽衣裳一角,很快,一件衣裳被燒成灰燼。
司辰也已隨之幻化成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