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西的臉及心口全貼在一棵香樟樹上,她嫌雙手垂得沉,便緊緊環(huán)抱住香樟樹好安放雙手,她感覺有什么東西重重地傾覆在她身上,雙腳的存在不是為了支撐身體,而是為了承受壓迫。
在土地上生硬扎根的樹啊,半身碧綠半身蒼老,它是不是也同樣在白日下感到了強烈的氣壓,才奮力掙扎著將生命延伸到地底下。
棠西在聽見康虞笑聲的那一刻本能地想逃,她一溜煙跑離藏身的石縫,越跑越快,她不斷催促自己,快一點,再快一點,要被捉住了,就要被捉住了。她心捶如破鼓,是害怕的聲音,她記不得自己在害怕什么,越不知道越害怕。
直到想起司辰還在身后,棠西才漸漸放慢步子,她在香樟樹上蹭來蹭去,像笨狼撓癢癢那樣,她在給自己捋毛。
棠西展開“江畔獨步”身法,破開清涼的風(fēng),須臾間來到了司辰身旁,目光鬼使神差般牢牢附在康虞身上。
康虞徐徐偏頭,款款走向石洞門機關(guān)所在,陽光照在紅繡鞋的珠子上一下半露一下未露。
司辰喊:“站??!”
康虞緩緩回頭,微微一笑,身體驟然疾速前進,手掌已按下機關(guān)。
出乎她意料的是,機關(guān)并未啟動,堆積的石塊依舊擋住入口。
幸好公輸已先她一步毀壞此處機關(guān)。
連橫忽地跪倒在地,雙手按在碎石上,撐不起身軀。
司辰俯首注意到連橫背部插了根細長銀針,他扶起四肢癱軟無力的連橫,拔出銀針聞了聞,是“化綿針”。
兩名黛衣女子彈起軟鋼絲纏攻司辰,司辰扶抱連橫避開,康虞一掌發(fā)出,直指司辰后背,棠西想也不想,抬腿掃向康虞手腕,康虞大可見勢收手,她偏不,生扛棠西一腳后,頂進掌力推向司辰后心。
司辰的嘴角涌出鮮血,用衣袖一揩而過。
“我從未見你?!笨涤蒈涇浶ζ饋?,“你和梅無極什么關(guān)系,要他的人何用?”
“梅無極在你手上?”司辰反問。
棠西試圖平復(fù)心緒,她的腳踢向康虞時,有瞬間的對視,康虞分明向她笑了一下。
余光瞥見右后方康虞的兩名黛衣侍女還不死心地欲從司辰手里奪走連橫,棠西躥至她倆身后,射出兩枚“化綿針”,兩名黛衣女子齊齊摸向脖頸后癢癢處,癱倒在地。
康虞朝躺倒在地的黛衣女子看了良久,深吸口氣,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傷到了嗎?”棠西擔(dān)憂地攙扶司辰。
司辰搖搖頭,“噗”一下吐出鮮血,和連橫一齊跌坐,隨地休息,并不隱匿躲藏。
棠西將黛衣女子一個一個拖走,塞進半枯的薜蘿葛藤里,一口氣奔回司辰身旁,默不作聲蹲下。
“放心,我歇歇就好了?!彼境饺嗔巳嗵奈鞔钤谒蹚澋氖?,“連橫中了化綿針,化綿針的毒不致死,性命無礙,毋需擔(dān)心,只是......”
棠西喃喃道:“只是師父說,化綿針的毒是她親自創(chuàng)制,不應(yīng)有他人知曉才對......”
半個時辰后,司辰獨自行至小河邊,借河水之氣運用“卷簾水功”療傷。卷簾水功是無木苦研自創(chuàng)的內(nèi)功心法,專為治內(nèi)傷。無木曾大言不慚道:“萬物遇水化潔,洸洸乎盡善,假借水滋養(yǎng)萬物的德行,引其于血液肌理間,綿綿密密,柔善流淌,至微至堅,無不能勝?!?p> 連橫服過司辰給的丸藥,恢復(fù)迅速,他審視留在叢草深處守著他的棠西,意有所指道:“庭家一家子人,只剩司辰和你了,這些年,你們的境況,我也聽野原說起過,這時候回來做什么?還想報仇不成?”
“從未聽司辰講起報仇的話?!碧奈鞯?。
“便是他講起了,也請你勸一勸他,宿殺門被滅門,他的仇人早死光了,過去的就讓它過去,若是抓著不放,陷進過往的恩恩怨怨里,怎么都逃不開的?!?p> “他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誰也左右不了,還請把你曉得的事都告訴他,好讓他早日明白?!碧奈髡f得小心翼翼,“有人盯上了司辰,甚至在武林大會上起意要殺他,他才從谷中出來,太快了,就好像他一直被什么人等著,等他干嘛?是不是想殺了他斬草除根?我想,你若知道些什么,千萬不能瞞他?!?p> 連橫沒想到棠西會這么想,頓時無言以對,他暗暗將自己的想法搗鼓了半晌,方道:“我會查清楚,你放心,有我在,沒人能傷他?!?p> “你想保護他?”
連橫:“你難道不希望他能永遠置身事外,不去以身犯險?”
棠西認認真真解釋道:“我愿豁出性命護他周全,可你不能以保護的借口欺瞞他,該他承擔(dān)的他會自己承擔(dān),從他很小的時候拿起劍,數(shù)年如一日地勤學(xué)苦練,沒有一日懈怠過,他說是為了能保護想保護的人,而不是事到臨頭了只能像個局外人那樣坐以待斃?!碧奈鲹?dān)心自己說不好、生怕連橫聽不明白,心內(nèi)焦急,越發(fā)表達得語無倫次,說到最后竟開始自言自語,像在說給自己聽,“他肯定察覺到了什么,一定會自己去追查、去了解所有的真相,上次他說要一起回絕塵谷,我猜在武林大會之后他便不再這么想了,你若不想他受累,就該把知道的一切告訴他,你推開他、想把他放在危險外面,他會覺得很受傷,還不如刺他一劍呢......”
連橫靜靜想了許久,聳起眉頭道:“我明白了,我會好好考慮的?!?p> “多謝!”
連橫聽見棠西鄭重其事地道謝,才能勉強站起來的他忽然膝蓋一軟,又跌坐在地,自嘲道:“何必這么客氣?!?p> 自打康虞出現(xiàn)又離開后,棠西老覺得呼吸不暢、渾身不愉快,她熟悉康虞這個人,熟悉康虞帶給她的感覺,認出康虞就是她心中的惡魔,可就是想不起來有關(guān)康虞的任何記憶,導(dǎo)致心跳踏空,性命都變得不真實,莫名覺得,下一刻,她也要跟著離開似的。
又過去一個時辰,小河邊的司辰抬頭看了看日頭,算來蘇三療傷的時辰已足,即起身往亂石堆走。
這時,眾多武林人士已趕至善施堂,眼巴巴地紅著臉說要捉無極峰的魔頭,將堂前堂后圍了個水泄不通,可石洞門內(nèi)是善施堂禁地,周瑜一口拒絕他們想破石而入的提議。
司辰陪著那些急不可耐的武林人士,隱在一旁候了兩個時辰,想不通這般甕中捉鱉的局勢,周瑜究竟因何還不采取行動。
周瑜擰緊眉頭,在陰涼的天里揮扇給自己扇風(fēng),也是很焦慮。
石洞門內(nèi),蘇三已破冰而出,虛弱地伏在蘇千懷里。
公輸黏在石墻上,透過石縫小孔窺視外邊一張張兇神惡煞的面孔,他怎么也想不到事情會發(fā)展到這副田地,惹來了這么多在江湖上名號響亮的高手,還都是來要命的敵人。
連橫站起身,跨出藏身的叢草地,邁出林蔭,他用內(nèi)力強壓住化綿針殘留的毒性,讓自己看起來與平常無異,額角冒出了層層想要出賣他的細汗,連橫緩步走到周瑜身旁,輕聲道:“我知道你在擔(dān)心什么?!?p> “哦?”周瑜不看他,輕笑發(fā)問。
“你的秘密若是讓這些人知道了,江湖上還有你的立足之地嗎?”
周瑜不應(yīng)聲,仔細揣摩連橫話中的意思。
“這些人知道了倒也無所謂。”連橫的語速極慢,肆意撩起陣陣寒氣,“只怕會傳到那個人耳朵里,不免嫌你骯臟?!?p> 周瑜一怔,面目依舊是毫無情緒的蒼白,良久,才挑眉問:“你是怎么知道的!”
連橫輕哼一聲,并不作答。
“你有辦法?”周瑜又問。
“你招他們來的,我能有什么辦法?”
無極峰人在此的消息周瑜只派了人去通知康虞,不曾召這些人來,這些武林人士都說是得到了消息才趕來,周瑜也很想知道是誰傳消息給他們的,但是此刻他不想反駁,決定破釜沉舟:“你若有話,不妨直說?!?p> 連橫:“我可以幫你,條件是,梅無極交給我?!?p> “梅無極跑了。”
“你把人藏到哪里去了,表哥?”
周瑜嘆了口氣:“城外東去十里有一茅屋。”
“給我一個時辰?!边B橫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轉(zhuǎn)身走出五步后,忽地聽見背后響起一聲笑,回頭看,見周瑜正用食指尖對著自己。他知道周瑜的意思,沒錯,正是他把無極峰人在善施堂的消息放給這些武林人士的。他不再多看一眼周瑜那根討人厭的手指,淡淡轉(zhuǎn)向司辰所在的位置,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四指,心想:表哥,有些事你不知道,不幫我,我不怪,可你為什么要掉轉(zhuǎn)矛頭幫她、甚至和我作對?
司辰悄然跟隨連橫往亂石堆的西北方向行進,約莫一里地后,見背著背簍的棠西身靠大石等在前方。
“準備好了?”連橫經(jīng)過棠西時未停下腳步。
司辰接過棠西的背簍,聞到了火藥味,猜出背簍里裝著的是什么東西,見連橫神色匆忙的樣子,也不多問,緊步跟上。
三人摸索在叢草深處隱隱約約的小路上,穿行五百步后,干枯的芒草花下現(xiàn)出一口井,連橫掀開井蓋,環(huán)看一眼同伴,跳了下去。司辰與棠西對視一眼,也跟著跳下去。
不出司辰所料,他來到了先前在暗道盡頭筆桿粗的一個小孔里看見的地方,身臨其境,他在小孔這頭真真實實地看見一個大水池,池壁上置了燭臺,池中央有一八尺見方大圓臺,陽光自井口瀉下,較陰暗處有一簾水幕,水幕里頭似有點點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