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郎中口中唯唯,卻都不敢上前診脈,急得絡腮胡子眼睛瞪得銅鈴般大,就要發(fā)火,還是之前給徐老夫人看診的老郎中,認出了躺在炕上的是薛瑾瑜!第一個上前診脈,仔細望聞問切了一番,斟酌再三,也不看還在龜縮的另外幾個郎中,提筆寫下了自己的方子,“不是老夫自夸,在這薛家鎮(zhèn)上,老夫是出了名的好脈息!府上老夫人的病也是老夫診治好的,這小女娃娃病情雖急,卻不算危重,不外乎是陡經(jīng)巨變,心神失守,又兼受了風寒,又操勞過度,以至于寒邪入侵,釀成小傷寒之癥,所以四體不溫,熱蘊于內(nèi)而不得出。不見高熱反倒有些棘手!”
絡腮胡子不耐煩地看著老郎中捋著胡子,搖頭晃腦地長篇大論,幾乎要沖過去掐著他的脖子,讓他有屁快放!還是韓舜華看到微微向前走了一步,擋在了二人中間。對老郎中輕輕施禮,“那依您老的意思,應該如何處置才?”
“我這藥方中的藥倒是不難找,速去配齊了,三碗水煎成一碗,藥渣連煎三次,第一二次的調(diào)和在一塊,給女娃娃喝下去,第三次的,給女娃娃身邊的人喝了,防著些!我今天就守著女娃娃,等她半夜起了高熱,好換第二副藥。他們幾個沒用的貨,煩請您打發(fā)人給送回家去,留下也是礙老夫的事兒!”
那幾個老郎中口中“沒用的貨”聞聽此言,不但不以為忤,反倒頻頻點頭如小雞啄米,表示“確實如此”!讓人哭笑不得。
命人封了診金,好生送諸位郎中回去,又收拾出一處房間給老郎中休息,韓舜華親眼看著薛余氏煎好了藥,將薛瑾瑜用被子裹緊了,抱著半坐起來,用小銀調(diào)羹喂她喝藥,雖然病得昏睡過去,薛瑾瑜還是在咽了一匙之后就不愿再下咽,薛徐氏聞聲細語地哄著:“我們姑娘最乖了,把藥都喝了,病就會好了!嬤嬤做了你最愛吃的杏仁豆腐,還有杏仁酥糖,甜甜的蜂蜜球!咱們喝了藥就吃,好不好?”哄著騙著,總算把藥都喂了進去。
看見薛瑾瑜服了藥,韓舜華給跟隨來的大漢們和趕車的老雍軍都安排好了食宿事宜,又簡單梳洗了,吩咐薛余氏,“我回來一直忙亂著,還不曾去給母親請安,是我的不是,我這就去給母親請罪!我不在的時候,你好好看顧你們姑娘,她的被里子也太粗糙了些,雖說是在守重孝的,可那粗麻也不是她小女孩貼身用的,我那車里還有本白的細淞江三梭布,一會你去取了來,這幾日你辛苦些,著人給她的被都換成新里子!”
薛余氏滴下淚來,跪下給韓舜華磕了三個頭,韓舜華也沒攔她,“你家姑娘是個好的,年紀雖小,卻心性平和又有主張,像大姐姐,只要她愿意,我定會好好照顧撫育她成人!你忠心服侍好了,日后也自有你的福報!”
出了房門,看見絡腮胡子一個勁兒地像屋內(nèi)探頭!急得抓耳撓腮,想知道薛瑾瑜究竟如何了,又不好在屋子中久留,畢竟他與韓舜華還未成親,路上假扮夫妻是為了便宜行事,現(xiàn)在到了人家家中,倒是避嫌些的好,他一個大老粗不打緊,不能壞了自個媳婦的名聲不是!
“老郎中果然好脈息,小外甥女服了藥安穩(wěn)了些!”韓舜華好笑的開口,“我回來半日了,也沒去給母親請安,你跟我一塊去吧!”
聽到這句話,絡腮胡子突然一個趔趄,差點平地摔跤,待站穩(wěn)了,跟在韓舜華身側(cè),走路又同手同腳起來,讓她不自覺地笑出了聲,停下腳步笑了一會,然后正色看著絡腮胡子,“我有些事,一直沒有機會同你說,現(xiàn)在要說給你聽,你聽了之后,如果覺得難以接受,你我婚事作罷也還來得及,畢竟你我還沒有正式訂立婚約!”說罷,韓舜華調(diào)轉(zhuǎn)方向,背對著他,艱難開口,“我是通房丫頭生的庶女,生下來不久生母就病逝了,嫡母待我雖然并不十分親熱,可是也不曾苛待我,嫡姐倒是待我十分親厚,就像俗語說的‘長姊如母’,就算十年前逆王之亂的時候,父親前線御敵,我被當作人質(zhì)帶進宮中,這十年間嫡姐也千方百計托人照拂于我,還想盡辦法送錢送物,連舅舅也說,嫡姐性子不像嫡母,反而‘頗有乃父之風’!嫡姐曾在信中說過,嫡母性子糊涂,不通事理,日后如果做了什么荒唐事,讓我多擔待,不要跟她計較!你看今日發(fā)生的事情,就能明白,嫡母性子確實有些不妥,如今嫡姐不在了,我定是要奉養(yǎng)嫡母終老的,依著嫡母的性子,日后難免有些齟齬發(fā)生,你若是不能接受……”話未說完,就被打斷。
“奉親盡孝理所應當,我沒什么不能接受,但是盡孝不等于愚孝,你嫡母雖然性子糊涂,可也看出不是陰毒狠辣之人,只要沒人在跟前嚼舌挑唆,也出不了大事,不過是些個卑賤小人起了齷齪心思,你若是不好做,我處理就是了!再說了,你是庶女,我是外室之子,我們二人豈不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夫妻!”嬉笑著繞到韓舜華面前,看著她有些嗔怒,收斂了神色,正經(jīng)道:“早在你出宮之前數(shù)月,叔父就曾與我當面說過你的事情,也包括你的嫡母,我曾經(jīng)猶豫過,是擔心你自幼長在宮中,叔父嬸娘又對你百般寵愛,性子會不會太過柔弱或者太過驕縱,又或者沾染了后宮女眷的虛偽狠辣習氣,我這樣刀口舔血的人,需要的是一個堅強而有主見,持家有方又不能陰毒的女人,直到三日前我見到你第一眼,我一下子就知道,對我來說這輩子,你就是那個對的人!可是我又開始擔心,拋開叔父的因素,在你心中,我究竟是不是你覺得可以托付的人呢?”
“你之于我,就如同舅父之于舅母,這個答案,你可滿意?”韓舜華沉思片刻,終于答道。只見對面那一叢濃密的胡須,慢慢地,慢慢地綻開一道縫隙,最后只見兩排白牙在閃閃發(fā)光!上前一步,緊緊抓住韓舜華的手,低聲而又堅定地誦道,“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我徐生樸在此立誓,終身不二娶!你我之間絕不會有其他,任何形式和身份的女人存在!徐生樸此生,絕不負你!”
吱扭扭了門扇開啟聲驚醒了含情脈脈的兩人,是一直在正房服侍徐老夫人的翠云,奉了徐老夫人的命令,出來“請貴人上來相見!”。明了了彼此的心意,徐生樸與韓舜華二人,此刻竟然都不再羞澀躲閃,而是大大方方地相視一笑,牽著手向正房走去。
進得門來,才注意到屋子竟然點了七八只炭盆,而且所有的窗戶都緊閉著。穿過次間進了東里間,更覺得熱浪滾滾,讓人幾乎無法呼吸。只見徐老夫人坐在鋪了三四層棉褥的炕上,倚著老綠團繡銀絲五瓣梅引枕,穿著褐色繭綢棉襖,醬紫色綢緞馬面裙。披著赭石色絲綢面,一斗珠的羊羔皮披風,頭戴著褐色老梅報春棉抹額,顴骨上紅得異樣,還不時的用手帕拭去臉上的汗水。韓舜華轉(zhuǎn)頭對畏畏縮縮跟在后面的翠云吩咐道:“看來母親身子猶未大安,正好,今日請的就是先前為母親診脈的郎中,你去東廂請了來,再為母親看診!”看著翠云懦弱膽怯地猶豫樣子,徐生樸一個眼刀飛過去,還沒等到徐老夫人發(fā)話,翠云竟然像只被驚嚇到的老鼠,“嗖!”地一下竄了出去。
韓舜華看著翠云的背影,微微瞇了瞇眼,隨即低頭整理好了衣襟,就這么跪在了光禿禿的地面上:“不孝女兒給母親叩頭,女兒未能給母親侍疾,反倒讓稚齡外甥女操勞過度,病倒在床,心中甚是自責。從今往后,女兒自當效仿大姐姐,孝順母親大人,讓母親安享清福,不敢讓母親有所操勞!”
關(guān)注著韓舜華一舉一動的徐生樸,毫不猶豫,幾乎是同步的跪了下去。待韓舜華一番話說完,方才不急不緩的接著說道:“晚輩徐生樸叩見老夫人,恭祝老夫人平安康泰,老而安寧!”
“你……”徐老夫人剛剛開口,便被韓舜華攔住了話頭,說道:“母親,徐生樸是舅舅做主為我選定的夫婿,如今安排他送我過來,也是讓母親見見,待大姐姐與姐夫喪事完畢,再選定吉日完婚!”
徐老夫人被堵得噎了口氣在喉嚨,反應倒是不慢:“胡鬧!我娘家家中只有姐妹二人,你哪來的舅舅?”
“舅舅說了,他與母親許多年不曾來往,想必母親一時想不起來也是有的,在我臨出宮前,特意寫了一封書信,讓我?guī)Ыo母親,以做證明!”說罷,站起身,自荷包中取出一封用火漆封口的信來,那火漆上還有小篆印戳,正是秉文二字!徐生樸自然也跟著站了起來。
徐老夫人接過信封,仔細看了看印戳,手突然哆嗦了起來,面色也由潮紅變得蒼白,繼而蠟黃起來,用了快一柱香的功夫,才艱難地讀完了只有薄薄一頁紙的信!呼吸紊亂又急促,怔怔地瞪著信紙愣了半晌,方才努力翕動嘴唇,發(fā)出了尖銳嘶啞的聲音:“既然有你舅父做主,這門婚事必然是好的,我老病無能,沒有能力操持你們的婚事,無論你們怎樣安排,我都沒有異議?!?p> 有人叩門,徐老夫人像是泄了氣的皮球,頹然倒在了炕上。徐生樸走去開門,只見老郎中已經(jīng)皺眉瞪眼,憤怒的吼道:“誰讓你們在屋子里燃怎么多炭盆的?雖讓你們緊閉門窗的?”待看見徐老夫人的一身裝扮更是拔高了嗓門:“你們這是要害死病患嗎?”
徐生樸與韓舜華并未辯解,反倒是跟在翠云身后進門的彩云開了口:“是老夫人命令我等這么做的,我們雖知道有些不妥,可是不照老夫人的話做,老夫人就發(fā)怒,您又給我們囑咐說不能讓老夫人激動,左右都是為難!”
老郎中鼓著腮幫子,運了半天氣,方才平靜了些,上前給徐老夫人診了脈,之后連藥方都沒開,只寫了些禁忌注意事宜,便氣呼呼地回去看顧薛瑾瑜了。韓舜華讓彩云統(tǒng)領(lǐng)徐老夫人屋子里的所有事宜,嚴格按照老郎中的七項禁忌八大注意服侍徐老夫人,便在徐老夫人完全無視的狀態(tài)下,帶著徐生樸告退,回去看薛瑾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