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窒息的糾纏,不是我還愛著你,而是不愛的謊言,信以為真。
我醒來的時候,窗外下著大雨,風(fēng)聲、雨聲、夾雜著陰冷的濕氣隔著雕花重門透了進來,下意識的裹緊綢被,仍覺凍得磣人,忽然一雙溫軟的小手覆上我的額頭,始覺有了一絲暖意。
“小姐,您可醒過來了,看這一頭汗,幸得已經(jīng)退燒,就請先服了這碗湯藥,再容婢子伺候您換一身干凈的衣裳!”
“你是?”
她應(yīng)當是伺候我的貼身侍婢,可不知為何,我對這張滿是關(guān)切的臉卻感到迷惘。
實在想不起她伴在我身旁時的情形。
“婢子是如月呀!也難怪,之前您高燒不退,足足躺了六天六夜……”
她叫如月,細細看她,果真面如滿月,眼似秋波,是一個俏麗的丫頭,從她的口中得知,我在數(shù)日前淋了雨,風(fēng)寒便一日重過一日,燒得過重,以致于對從前的事記不清。
“這雨有這么駭人嗎?竟能將我都淋到糊涂了?!?p> “婢子從前是不是相信的,可是經(jīng)過小姐這事是真真相信了,如今非但是婢子,這府里上下人人都怕淋雨,偏如今咱們杭城是雨季,怕是一直要下到中秋才會消停?!?p> 藥很苦,我只吃了兩口,便咂嘴推開,如月早有準備,從身后捧出一小碟冰糖蜜餞遞到我的跟前,笑道:“請小姐嘗嘗這個改口,您小的時候總是一口吃藥,一口蜜餞?!?p> “這么說來,你打小就陪伴在我身邊了?!?p> “這個自然,婢子七歲被選入府中,一入府就在小姐身旁伺候,倘或小姐想起什么,或者想不起什么只管問婢子就是?!?p> “那府上,除了我和你,都還有些什么人呀?”
“府上除了小姐和婢子,自然是老爺和正夫人,其余不過是和婢子一般的家人子,但只是,”如月看我吃完蜜餞,一面掏出手帕替我擦嘴,一面低語道:“您是庶出,雖然也是千金小姐,到底比不得夫人所出的鳴鳳小姐?!?p> 我是庶出,自然比不得嫡出的長姐鳴鳳,閨名也矮了一截,從如月的口中得知我名喚青鸞,只因長姐鳴鳳于三年前出閣遠嫁至上京,這兩年正夫人待我比從前要熱絡(luò)幾分,果不其然,剛吃罷藥,換了衣裳,正夫人便扶著丫環(huán)的手來探視我。
“青鸞給母親大人請安?!?p> “罷了,還在病中,不拘這些個虛禮。”
我才要依著如月所示,將雙手合在腰際,微微欠身,欲給正夫人請安,怎奈雙腳虛浮竟是站不穩(wěn),險些一頭栽倒在地,倒是正夫人就近拉了我一把,還將我扶至繡榻上,這讓我心頭一軟,不禁多看了她一眼。
正夫人明明已經(jīng)年過四十,肌膚卻依舊白皙,若非是眼角楣梢從生著幾縷細長的魚尾紋,還真教人看不出年紀。我猜她從前應(yīng)是一個非常溫婉而美麗的女子。
彼時,正夫人也正好望了過來,我二人的目光相遇,周遭的氣氛有那么片刻的凝滯。但這份凝滯,卻并不是那種正室與庶出之間充滿仇視的敵意。
而是,不自在。
不知是她被我就這么怔怔的瞧著深感不自在,還是她看我的時候本身就帶著遲疑,正夫人索性將視線放低,一面抿了口熱茶,一面清了清嗓子道明來意:“青鸞,你父親今兒派人從上京來傳話?!?p> “不知父親大人有何示下?”
自如月提點我身為庶女的身份,我便銘記在心,每每回正夫人的話,總是使用敬語,均稱呼他們?yōu)榇笕?,須知正室所出的子女稱呼父母不必言“大人”二字。
但我心里卻隱隱有些疑惑,為什么我不記得身邊每一個人,卻對這些事故人情記得如此清晰。
“你父親在信上說他已經(jīng)作主在京城給你定了親,夫家是護軍校尉,你嫁過去是繼室,倒也是抬舉你。”
正夫人張口一個你父親,閉口一個父親,叫得這般親近,仿佛我從不曾生病,一直延續(xù)著過往的記憶,可不論是如月,還是正夫人,以及那位所謂的父親,于我而言卻是那么陌生,甚至于這座府院、這間閨房,都不曾讓我找到絲毫熟悉感……眼下卻已是出閣在即,即將嫁給一個素未謀面之人。
“你應(yīng)該知道庶出的女孩兒泰半都是與人做妾的,青鸞,形勢比人強,你要學(xué)著知足?!痹S是我的沉吟,令氣氛再次僵住,正夫人只覺面上十分掛不住終于拿出當家主母的作派開始訓(xùn)話。
“既是父親大人作主的,必是好的,只是我病得糊涂,什么人都記不住,若我的病情被校尉知道,人家還愿意娶我么?”
誠如正夫人所言,形勢比如人強,我連自己的過往都記不清,哪里由得我是愿意還是不愿意,倒不如先穩(wěn)住她,再想辦法將過去弄個清楚明白。
我總不能一直這么糊涂下去。
“你父親從上京回來,也得三、兩個月,屆時,想必你也有所好轉(zhuǎn),就不必太憂心了。”
聽得我滿口應(yīng)允,正夫人方緩和了神色,以一種溫和的口吻反過來開解我,“何況你只是記不住事兒,人又不癡不笨,據(jù)我看來這何曾是病,根本就是福分,記那么多煩心事做什么?!?p> “如月,這些日子因鳴鳳和姑父歸寧,我也不是很便常常過來探視青鸞,你且周到點。”臨行前,正夫人又叫過如月仔細的分派了一遍,如月不住點頭,如雞啄米一般,顯然,她畏懼夫人,遠勝于畏懼我。
“正夫人雖然嚴厲些,倒還不至于讓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怎么你見了她就像老鼠見了貓?”
雨季結(jié)束以后,杭城的天氣一日晴好似一日,我除了想不起過去,病已經(jīng)大好了,養(yǎng)在深閨,又是待嫁之身,按著家門規(guī)矩,必得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閑來無事,便在如月的陪同下前往府中的后花園轉(zhuǎn)悠。
園子不大,不過是一池子人工開鑿的流渠,渠畔堆著大大小小的太湖石作為點綴,景致算不得出眾,難得是在假山之后的空地上種滿修竹,每每秋風(fēng)漸起,鳳尾森森,龍吟細細,很是雅靜,是這府中的一道風(fēng)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蕩秋千,心情自然愉悅。
“婢子如何比得小姐身份矜貴,自然是怕的,何況老爺替小姐定了這么好的一門親事,校尉一職僅在將軍之下……”
聽這丫頭的口吻竟是帶著羨慕,我不禁放緩了速度穩(wěn)穩(wěn)抓住秋千兩側(cè)的繩索,偏頭去看如月,此刻,她正踮起腳尖、伸長了脖子往竹海深處癡癡地望了過去。
那竹海深處由一道曲墻隔斷,每每我主仆二人散步至此,便總是止步。
其實,曲墻正中開有一月洞門,上書“紫竹齋”,是府上一處自成院落又能夠臨街而開的外宅,其朱門緊閉,不見鎖頭,想必由里鎖住,便于隨時出入府院。
我曾問過如月,何人居于月洞門內(nèi),她只說長姐與姑爺內(nèi)禁衛(wèi)大將軍歸寧暫居于此。
后來正夫人告訴我只因鳴鳳流年懷有身孕,八字先生再三言明不可為陰人沖撞,故府中一應(yīng)女眷,除生母外,皆避免見面,這才是院門由里而開的緣故。
因此,自我病愈以來,便不曾與長姐廝見過,只是借由正夫人代為轉(zhuǎn)達問候之情。
我與長姐雖非一母同胞,也不曾記得前塵往事,可我們到底是一對姐妹。但我在心里對這位長姐卻無任何記掛之情,故對如月此舉深為納罕。
她不過是府上的侍婢,怎會對長姐有著異于常人的情分……
“坐了這么半日,好生無趣?!?p> “小姐不如四下里散散,總是要松動松筋骨?!?p> 為著我看似閑煩的一句,如月順理成章引我至竹海,在我搭著她的手下秋千時,清楚看到她眼中隱去的笑意,分明帶著竊喜。
果不出所料,引得如月癡心的,不是長姐鳴鳳,而是另有其人。
“唉喲,那院子里怎會有舞刀弄棒的聲音,莫不是闖進了賊人罷!”
“小姐莫怕,您且在原處待著,容婢子上前問個究竟?!?p> “千萬要當心,”口雖如此,心下卻暗道如月怎會有危險,父親張九庭在上京官拜從二品中書省侍郎,哪個賊人吃熊心豹子膽敢來張府打家劫舍。
何況,紫竹齋內(nèi)住著的何許人是也,姐夫身為內(nèi)禁衛(wèi)將軍,可是當今圣上的羽林軍,院中舞槍弄棒的必是姐夫及其隨從。
能令如月這么一個俏麗女孩癡癡惦記著的想必是這些人。
“開門啊!快開門!二小姐遣婢子相詢,可是大小姐與將軍安好?”
“是本將軍在院中舞劍,二妹不必驚慌?!?p> “大小姐與腹中的胎兒可安好?”
“鳴鳳由岳母陪著前往城外濟護寺去祈福,想必日落前就能趕回來?!?p> 任由如月挑了極其充分的理由,我這位大姐夫并無任何一絲開門的意思,幾乎可以確定,如月惦記著的不是旁人,而是我的姐夫。
“既然姐姐與姐夫安好,那青鸞便不多作打擾?!币娙缭履笾陆?,很是不甘的徘徊在月洞門外,我只好出面圓場,如月*失態(tài),扶著我訕訕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