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立萬沿路疾走,心里砰砰直跳。
月夜馳書,必有要事。
他的好奇心瞬間爆棚,幾乎要伸手從懷中掏出信札看個究竟。
這封信絕非平常,個中必有驚天秘密。
這個念頭一閃。
文立萬馬上就倒吸一口冷氣:
小伙,這可是在明代啊,偷看國家領導人的書信,可是大逆不道、掉腦袋的事情!
清涼的月光灑向街道,四下一片靜謐冷清,人跡寥寥。
文立萬突然悲從中來,一種無助感襲遍全身。
一個人不明不白來到明代,這里沒有父母,沒有朋友,沒有心懷鬼胎的同事,甚至連厭煩之極的處長,也了無蹤跡。
一切都是陌生的,不可知的,真不知道未來會發(fā)生什么,更不知道能不能回到熟悉的現代社會......
來到馮保府邸,文立萬一時尿急,先到一叢刺玫樹后寬衣解帶,將體內廢水暢快淋漓排放一空。
馮保雖是太監(jiān),皇帝卻恩準他在宮外修建住宅,有時候馮保就會在宮外居住。
可見此時的馮保,地位已然是如日中天了。
文立萬邊尿邊想,有史學家認為的隆慶皇帝不看好馮保,這實在有些扯淡!
皇帝把自己的特務機構交給馮保,不看好從何談起?
濃郁的尿騷味瞬間彌漫四周,騷氣逼人。
文立萬卻并不覺得臭不可聞。
尿水源于自身體內,就像缺點之于自己,往往都會忽略不計。
憋尿去見一個明代不可一世的太監(jiān),顯然是極不明智,而且十分危險的事情。
萬一遇到馮保心情不爽,這廝一旦發(fā)作,豈不令人嚇尿?
最后一滴尿液墜落草叢的瞬間,文立萬感到身后有一雙眼睛緊緊盯著他,如針芒刺背一般。
他頓時汗毛倒豎,猛一轉頭,看見一個黑影倏忽閃過。
定睛再看時,四下悄然,并無人跡。
幻覺?
文立萬后脊梁上沁出一層冷汗。
他迅速提起褲腰,一步跳出刺玫樹叢,強作鎮(zhèn)定,快步走向馮府大門,邊走邊系緊褲腰帶。
馮保府邸大門緊閉。
文立萬“咚咚咚”敲了幾下,門上一個4K紙大小的瞭望窗,不聲不響打開。
一雙眼睛警惕盯著文立萬,問道:“什么人?”
文立萬答道:“信使?!?p> 門內人壓低聲音,怪怪地念了一句詩:
“會當凌絕頂。”
文立萬記著張居正交代的那句口令,低聲應道:
“低頭思故鄉(xiāng)?!?p> 門“吱呀”一聲開個縫兒,看門人低聲說:
“進來吧。”
文立萬側身進了大門,門在身后緊緊關上。
暗淡的光線下,文立萬只能看見門丁五官模糊的相貌。
門丁對文立萬說:
“是張先生派來的吧?你在此稍候,我去稟報馮大人?!?p> 文立萬站在門廊下放眼望去,月光下的院落寬敞大氣,屋宇高大宏偉。
幾進院落,絕非常人住宅可比。
若放在現代,京城這樣的院落,別說文立萬住不起,就是十個處長加起來也是住不起。
雖然處長也很有錢。
片刻之后,入內稟報的門丁回來說:
“走吧,馮爺在客廳等你?!?p> 文立萬跟在門丁身后走向客廳。
門丁邊走邊低聲說:
“記住,見了老爺千萬不可稱呼馮公公。叫他馮大人就可以了?!?p> 文立萬忙不迭答應著,心中對門丁很是感激。
多虧他提醒,要是當面喊馮保一聲馮公公,不知要惹多大麻煩。
看來太監(jiān)也不愿意別人稱呼他太監(jiān)。
進了客廳,文立萬看見一個肌膚豐潤,儀態(tài)儒雅的男人端坐在客廳太師椅上。
身旁站著一個身著淺色短打的精壯漢子,面無表情盯著文立萬。
這貨無疑是馮保的貼身侍衛(wèi)。
史料記載,太監(jiān)馮保并非粗鄙之人。
此人平日喜歡舞文弄墨,琴棋書畫也能來兩下子。
其學識涵養(yǎng),遠在宮中其它太監(jiān)之上,所以年紀輕輕就被皇帝慧眼識珠,選為司禮監(jiān)秉筆太監(jiān)。
馮保和太子朱翊鈞的關系,遠不至此。
自打太子學會走路,馮保就成為太子的身邊的三陪:
玩耍陪著;吃飯走路陪著;讀書寫字陪著。
太子累了抱著,煩了哄著,時不時還要俯首甘為太子馬,馱著太子四處游逛,活生生是太子的一個玩伴。
太子對馮保甚是依賴,直呼馮保為“大伴”。
文立萬仔細端詳這個聲名顯赫的太監(jiān),壓抑之感油然而生。
馮保雖然和顏悅色,但眼神卻隱含肅殺之氣,令人惶恐不安。
文立萬很奇怪自己怎么會有這樣的感覺。
來明代前,文立萬是一個工程師,在生活工作中,從來都是不卑不亢之態(tài)。
他面對權貴之人,從來都是處之泰然,現在怎么會在一個太監(jiān)面前患得患失,心有余悸?
“馮大人好。張先生有信札一封,特此奉上。”
文立萬盡量讓自己鎮(zhèn)靜,雙手呈上張居正的信札。
馮保微笑伸手接過信札,卻瞄都不瞄一眼,隨手放在桌上,細聲細氣問:
“你在張府很久了吧?”
文立萬回答:“有三年了?!?p> “年方幾何?”
“虛度二十三年?!?p> 馮保微瞇雙眼,將文立萬通體打量一遍,又盯著文立萬的面相端詳片刻,說:
“大學士果然好眼力。識人、知人、用人乃是大學士的強項。你果然是一表人才,年輕有為。今后有何打算?”
“本人只求全力輔佐張先生,以報知遇之恩?!?p> 文立萬搞不清馮保問話的目的,便也只能籠統(tǒng)回答一下。
聽馮保的口氣,似乎張居正與馮保談起過他。
馮保淡淡一笑,說:
“年輕人飽學經典,當為國家盡忠效力才是啊?!?p> 文立萬心中有些詫異:這場面不像是一個信使應該經歷的,到更像是招聘面試一般。
張居正讓他深夜給馮保送信,莫非是要把他推薦給馮保,讓他去做太監(jiān)?
文立萬不由打個冷顫。
這算什么事兒啊,來到明代做幕僚也就罷了,做太監(jiān)可是要先割掉那個的,這事關一個男人的天授快樂,更何況也對不起列祖列宗??!
想到自己可能會成為不長胡須,口音很娘的太監(jiān),文立萬才清空的膀胱,一時尿意蕩漾,差點有些憋不住了。
不行!太監(jiān)這活兒說啥也不能干!
哪怕權傾天下,哪怕榮華富貴,也萬萬做不得。
文立萬靈機一動,當著馮保的面,故意用食指在鼻孔里深度挖掘鼻屎,盡量顯出一副齷齪不堪的樣兒,說道:
“嘻嘻,在下才疏學淺,哪有能耐為國盡忠效力啊。能混一天算一天,掙點銀子夠吃夠喝就行,嘿嘿?!?p> 馮保皺一下眉頭,面色凜然一變,冷冷望著文立萬說道:
“追求平淡生活亦是人之常情。好吧,恕不久留了,大學士等你回話呢。”
文立萬連忙問道:
“大人可有回書?”
馮保搖搖頭,臉上已經沒有一絲笑意,話都懶得再多說一句。
對方寒意即刻直逼過來。
文立萬有些不知所措。
沒有回書,這信札算是送到還是未送到?
回去見到張居正如何交代?
肯定是自己剛才挖掘鼻孔的動作,入戲太深,用力過猛,令馮保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
馮保是人精中的戰(zhàn)斗機,什么把戲都難逃他的眼睛。
文立萬小心翼翼說道:
“如果沒有回書,在下不好向張大人交代?!?p> 他想把馮保的注意力轉移到回書上,以免馮保過度糾結他剛才的挖鼻孔的動作。
當然他也確想討個回書給張居正。第一次做信使,就要做得到位一些。
馮保冷淡說道:
“告訴大學士,信我就不看了,收到即焚?!?p> 說罷拿起桌上的信封,順手在燭臺的火苗上點燃,看著那封信冉冉燒盡。
馮保的這個動作令文立萬徹底懵圈:
知道有閱后即焚一說,何來的收到即焚?
今晚這遭奇遇也是醉了。
先是身不由己到了明代,深夜被張居正遣做信使。
信送到后,馮保不閱即焚。
這都叫什么事兒啊,真不知這兩位高官在玩什么把戲。
愛誰誰吧。
反正太監(jiān)是堅決不當!
張居正這樣一個名滿天下的人,總不至于威逼一個幕客去做太監(jiān)吧。
文立萬一頭霧水退出馮保府邸。
沉重的木門在他身后關閉的瞬間,他再次感覺有一雙眼睛在不遠處盯著他。
這種感覺和他剛才在刺梅樹叢后撒尿時如出一轍。
文立萬猛一抬頭,一個黑影又似閃電般飛快掠過,瞬間渺無蹤影。
文立萬汗毛倒豎,一聲嘶喊,身體疾速穿透漆黑的空氣,瘋狂往張府狂奔而去。
趕回張府大門口,文立萬已經累得上氣不接下氣。
敲門時,他回頭逡巡四下,再也沒有看見那個令人恐懼的魅影。
大門一開,文立萬一步跨進門去,反手將門關緊,背靠在門板上呼呼直喘粗氣。
開門的李二冷然看他一眼,撅著嘴沒好氣說道:
“你們三更半夜不睡覺,進進出出干什么呀,搞得我一陣躺下,一陣起來的?!?p> “李叔,剛才還有誰出門了?”
文立萬聽李二說道“你們”二字,便知進出的不只是他一人。
李二說道:“還能有誰,大發(fā)嘛!你前腳出門,他后腳出門;他前腳進門,你后腳進門。你們不知道夜里陰氣重,傷身體嗎?”
文立萬頃刻警覺起來,問李二:“大發(fā)人呢?”
李二朝院子里面努努嘴:“一進門就去老爺書房了?!?p> 文立萬看見張居正書房燈火通明,便轉身進院,徑直走近張居正書房。
他躡手躡腳來到窗前,聽見屋內張居正的聲音:
“你確認他沒有私拆信件?”
大發(fā)答道:
“沒有。自始至終就撒了泡尿,然后就進了馮公公的府邸。”
文立萬腦子里瞬間閃現出剛才送信路上兩次閃現神秘的人影。
額考,第六感真沒騙他。
原來大發(fā)這小子一直在跟蹤他!
幸虧沒有拆看信件,否則腦袋真就要拆遷到明代的黃土里了。
文立萬悄沒聲息從窗前返身退到院子當中,用一聲響亮的咳嗽聲,通知書房里的人:
文立萬回來了。
然后象沒事人一樣走到書房門前,“咣咣咣”輕輕敲擊張居正書房門扉。
大發(fā)走過來打開門,面色坦然,仿佛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過。
文立萬進入到張居正的書房后,大發(fā)關上了門,默默站在張居正書桌側面的墻邊。
看來大發(fā)今晚值夜班。
張居正埋頭在紙上寫著什么,似乎也什么都未發(fā)生。
文立萬畢恭畢敬的垂手站在案幾前,靜候大學士接見。
沒來明代前,處長每次叫文立萬去他辦公室,文立萬也會看見這樣一幅場景:
處長埋頭奮筆疾書。
多數情況下,處長會抬頭用眼神示意文立萬稍等片刻。
每當這個時候,文立萬就會心中暗嘆:處長多么像一個日理萬機,任勞任怨的好處長啊。
此刻,張居也在奮筆疾書,但并不抬頭。
文立萬心中贊道:
奮筆疾書不抬頭,才更有范兒,才更符合張居正國家領導人的身份。
畢竟人家和處長層次不同,是重量級的人物。
張居正寫完幾個字后,微微舒口氣,抬起頭看一眼文立萬,眼光又挪回到案幾上,似在深思熟慮什么。
少頃,他自言自語道:
“案牘之勞形啊。每天都有很多的公文要處理,實在不堪重負。”
這一連串動作拿捏得恰到好處,絲絲入扣,毫無刻意而為的痕跡,比文立萬的處長不知要高明多少。
很多年以后,文立萬再次回憶起這晚的會見,仍然心悅誠服:
要是明代有奧斯卡獎,張居正肯定會信手拈來,不費吹灰之力。
張居正一番感嘆之后,終于有時間搭理文立萬,說:
“子萱,信札送到了嗎?”
“回稟恩相,已經安全送到。不過,馮大人并沒有回書,他說...他說信不看了,收到即焚?!?p> 張居正不經意微笑道:“哦,好一個收到即焚啊,瀟灑得很嘛?!?p> “呃,馮公公確實沒有看信,把恩相的信當場給燒了?!?p> 文立萬覺得還是把事情經過說出來比較好。
這可不是挑撥領導關系,不把事情講清楚,萬一耽擱了事情,那就跳進黃河洗不清了。
張居正聽后,手捻胡須,神態(tài)自若微笑道:
“這馮保,老毛病又犯了,燒就燒了吧。子萱,辛苦你了,早點去歇息吧。”
文立萬滿腹狐疑,滿腦漿糊:
馮保這樣傲慢無禮的行為,張居正竟然如此淡定自若?
難道他們之間早有默契?
文立萬熟讀明史,深知張居正與馮保在朝中內外呼應,彼此信息共享,風險共擔,是關系相當鐵的哥兒們。
問題在于,張居正這樣的高官,讓一個幕僚半夜去送信,同時又派一個隨從跟蹤;
馮保收信后,不看即焚,這種騷操作,設的是什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