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十里天廊。
一切猶在眼前,玉臺上仿佛還是當年的琳瑯山居圖,迎面的風(fēng)都帶著十里海棠紅的味道。
不知何時起,這間客棧掛了牌匾,寫著“酒會八方”,這個土里土氣的名字有些對不住它過去那濃墨重彩的一筆。
這里,正是當年青鳶長公主會見柴珠的地方,也是古揚第一次見到崇煙柱石的地方。
客棧的頂層,古揚臨窗而坐。
下面酒客們的豪氣之聲不絕于耳,有人論經(jīng)史,有人談戰(zhàn)事,有人斗志高昂仿佛身居要位,有人平心靜氣如同看透春秋。
驀然,又有了幾分三生酒館的味道。
噔噔噔……有人腳步很重上了樓。
駱百山離古揚很遠,轉(zhuǎn)身看著一幅壁畫。
二人一語不發(fā),仿佛沒有開口的必要,但若是不開口又顯得對不住這次頗具風(fēng)險的會面。
駱百山心知,古揚這是要正式把他推到明面,因為自己知道的最多,也最能統(tǒng)籌整件事情。顧九州、雷宇、韓鑄,一山、一谷、一燎原,關(guān)鍵的人和事他最是通徹。
他憂的是古揚,一把鋒利的刀為何要涂上毒?
有那么幾個瞬間,駱百山覺得自己的境況甚至不如獄中,因為那時他心懷強烈的渴望,而現(xiàn)在他只覺得周身都是旋渦,有時他處在中心必須時刻機警,有時他圍繞中心必須竭盡全力。
“我開花神谷,你往花神谷?!惫艙P平靜說道。
“四王典面世,你會放心交給我?”
“不放心,但也只能交給你,我不能輕易離開碧洛城,只要我的命在牧青主手中,他才會覺得一切控制在他的手中。朝堂之變在韓鑄,想必你已做好安排。”
駱百山緩緩轉(zhuǎn)過身來,“洛國看上去一心向南,內(nèi)部卻已被你搞的千瘡百孔,你就不怕有朝一日瀟軍打到碧洛城下,屆時魏巍兵勢,這一切難道不是鏡花水月?”
古揚笑道:“糧車一直在開往戰(zhàn)場,戰(zhàn)士一直在浴血奮戰(zhàn),何謂千瘡百孔?石亭公策略無雙,但如何抵得過太史瑜、晏平書、風(fēng)林兒三人合謀?兵會打到城下,但一定是洛軍打到凌瀟城下。”
“古揚,洛國之北是百萬紅衣鐵騎,一旦可以吞洛,豈有洛炎聯(lián)盟!你控制江湖又要將四王典彰之天下,牧青主被你蒙在鼓里,整個朝堂被你架空,但你可曾想過,這一步要付出多少生命。駱某知道,這天下想要大一統(tǒng),離不開無數(shù)的流血,但你……”
“請問因為古某要死多少人,沒有古某又要死多少人,太傅能否拿給我看看?”
駱百山面色一寒,“別為你的私心找借口!偌大西土甚至整個大雍不過是你的跳板,所以你根本不在乎這里!”
“說來說去,太傅還是覺得古某是個外人?!惫艙P起身走到駱百山面前,“古某想問,當年沅水斬盡沅國宗親時,洛瀟兩國有沒有私心?馭獸族把棠國攪得天翻地覆時,楔國有沒有私心?眼下桓樾像狗一樣臣服,欒國有沒有私心?太傅現(xiàn)在句句生命大義,就在這與我對話的時候,你有沒有私心!”
駱百山滯了一瞬正欲開口,卻聽古揚的話排山倒海一般。
“太傅心知肚明,沒有人是正義的代表,這天下人人都在代表正義,你且告訴我,明主如何在意這個亂世?是派出一兵一卒保護一家一戶嗎!”
這不是駱百山印象中的古揚,他從前的話隱忍含蓄,此時卻鋪張駭然,“你早非洛國之臣,牧青主有一百個借口要你的命,你便不要與我講私心,去做好你該做的事!”
就在這說話之間,古揚轉(zhuǎn)過頭來,駱百山看到那山崖一樣的側(cè)臉和刀子般的胡須,這一幕好似他初入王庭時看到的牧青主,那個想納王仕子弟于己用的牧青主分明就是眼前模樣。
駱百山幾乎看到了古揚手中的那桿權(quán)杖,他真正到了潛龍出淵的地步,杖起杖落足以改變無數(shù)人的命運,再也不是那個獄中所見有些許商量余地的人。
古揚此舉的用意,駱百山不難揣摩,由他出面,便如當年建立五堂一殿般王之臂使,加上禁軍的護佑,才能讓牧青主把這一切攥在手里。
離這座客棧不遠,酒畫街的盡頭,便是文通苑所在的園子。
安和栩喝了些酒,酒量很是一般,抬頭望了幾眼寒星忽然覺得暈騰騰的。這園子白日還算熱鬧,考究好學(xué)之士時常來聚,也延續(xù)了大炎開放的酒風(fēng)??墒且雇磉@里卻不受待見,也許燈光太疏,也許美人難覓,這里確實太安靜了。
安和栩坐在有些荒了的草地上,雙臂向后撐著身子,旁邊放著三壺酒,兩壺尚未打開。他喜歡大雍的夜,這里的夜很豐富,有才子名士對月當歌,有佳人倩影長袖而舞,也有無數(shù)人就著夜色筆耕不輟。
不像大炎,那里的夜是戰(zhàn)馬奔騰的聲音,是篝火迎風(fēng)的聲音,甚至可以聽到滋滋呲呲火星的飛濺。
可是五年過去了,每每聽到大雍的夜,他的內(nèi)心仍驅(qū)不開大炎的夜,那種對比似是扎在了心里,讓他越來越愛也越來越恨之不及。
佳人乃有意,以浪濕我衣。
非也,非非也,
佳人乃公允,滴滴浸我輩。
非也,非非也,
佳人灌他足,獨獨濯我纓。
非也,非非也,
佳人濯你纓,乃你席舟坐。
……
安和栩讀起一首散詩,就著古揚走來的腳步。
“安和不詠夜,怎讀起了海?”
“何嘗不想,怎奈天熙留下的都是海啊浪啊?!?p> “安和無需以天熙的詩來敲門,他寫的東西從不刻意?!?p> 安和栩微微一笑,似是喝了酒的緣故,不像從前那般拘謹了,“那古主司可知這首《非非也》當中的故事?”
“你把此詩倒過來讀便是他的故事,佳人若有意只會濕你衣,佳人濯你纓是為遮其意,所以才是非非也?!?p> 安和栩眨了眨眼,旋即笑了出來,“看不出來天熙竟有如此天賦?!?p> “他本就是個坐在破舟上作詩的呆子,是我耽誤了他的天賦?!?p> “此輕快之言,恍然古主司當年?!?p> 安和栩拿起一壺酒,煞是豪放用嘴咬掉了塞子,“要來一壺嗎?”
古揚竟真的接過了酒壺,但他卻不看那酒壺,而是倒過來悉數(shù)灑在了草地上,“這一壺給天熙?!?p> 安和栩瞇起了眼,此前古揚盛氣十足,好似輕言了他的過去,又好像他要講出那沉重的意圖。
不知是誰家打烊了,讓這園子消失了最后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