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曉風(fēng)殘月 傷離別（3）
“說！”穆炎煦忽的停住了腳步，跟在身后的陸敬奉一路都閃爍其詞。
陸敬奉不知該從哪開口似的，低了頭等少爺發(fā)作，自顧看著少爺锃亮的鞋尖，就是不語，再抬頭，少爺雖面有慍色，倒仍耐心十足地同自己周旋著，只得投降道：“老夫人她…”
“奶奶？”穆炎煦問。
陸敬奉點頭“大小姐遣人來傳的信，說老夫人病了，盼速歸！”
“這回程的路可是一天也沒耽擱過，打哪來的耳報神?！蹦卵嘴憧戳搜壅疽粋?cè)頭也不抬的陸敬奉，接過船票，哼了一聲：“你小子！”
到北平穆府，已是掌燈時分。
多年未歸，廣亮大門外宮燈高懸，照得鑲在上面象征著吉祥如意的四顆五彩花繪門簪更加熠熠生輝。
朱漆大門未啟，聽到里頭一陣響動，門上的鋪手銜環(huán)晃了晃，門開了。
“少爺回來了，少爺回來了！”管家廖叔激動地難以克制。
走在前頭的大姐穆廣凌淚光點點，拉著穆炎煦的手哽咽著，“可算把你盼回來了！”離家那年大姐還未嫁人，現(xiàn)在儼然一副挽髻插釵的美婦人狀了。
“大姐！”穆炎煦認(rèn)真地喊了聲，轉(zhuǎn)眼看到跟在姐姐身后眨著眼睛打量自己的小不點兒——不用猜都知道一定是信里常常提起的外甥——豆豆
“豆豆，叫舅舅?！睆V凌牽著兒子的手，豆豆害羞得一下子躲到母親身后，就是不出來。
“這孩子一直嚷嚷著要見舅舅，舅舅回來了倒害羞了?！睆V凌無奈道。
“不打緊的。”穆炎煦笑笑，豆豆躲在廣凌身后也對著他害羞的咧了咧嘴。
廣凌拭了眼角的淚催促道:“快進(jìn)去吧，奶奶已經(jīng)候了半時辰了?！鞭D(zhuǎn)身又吩咐廖叔喊了其他幾位下人從馬車上下了少爺?shù)男欣?，讓安置在東廂房。
廣凌站在檐柱旁，看著弟弟朝正房走去，兩側(cè)的燈籠將他的身影拉的老長，好像覆在他身后一條長長的時光通道，跳進(jìn)這條道里好似就能看到這些年——他不在家的時光。
從大門到正房稍有段距離，穆炎煦走得急，跟在他身后的幾個仆從要一路小跑才跟得上。
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到奶奶身邊的大丫鬟笑眉站在檐廊向外瞅著。
“老夫人，老夫人，少爺回來了！少爺回來了??！”
穆炎煦進(jìn)屋，奶奶正由笑眉、晴蘭攙扶著向他走來，幾年未見，奶奶付氏越發(fā)精神瞿爍。
“奶奶！”穆炎煦“撲通”一聲跪地，連叩三個頭。
“煦兒！快起來！”付氏扶起孫子，捧著穆炎煦的臉，一臉慈愛地細(xì)細(xì)端賞著。
“奶奶！”穆炎煦輕輕地喚了聲。
“欸！”付氏老淚縱橫，幾年未見的孫子，高了也壯實了，這非凡的相貌，俊逸凜然的氣魄，自個兒看著都打心底地歡喜著，怎么都轉(zhuǎn)不開眼。
“老夫人，仔細(xì)身體?！毙γ伎锤妒狭鳒I忙提醒，穆炎煦先上前一步攙扶著付氏說:“奶奶您手可真涼，笑眉，把奶奶的暖手爐拿來?！?p> 穆炎煦小心地扶著付氏在羅漢榻上倚著，見付氏有睡意詢問是否要進(jìn)內(nèi)室安歇去，付氏搖搖頭，只是縮了縮身子往羅漢榻的深處靠去。穆炎煦明白，付氏不過是想坐的舒服些，忙為奶奶脫了鞋子，一握，奶奶的腳也涼涼的，吩咐笑眉和晴蘭去取了腳爐子，拿了蓋毯。
“奶奶的手腳怎么這般涼?！蹦卵嘴阕屑?xì)地拿著毯子為付氏蓋上，自個兒這一忙活倒是臉上見汗了，屋里砌了火墻，打他進(jìn)來就覺得暖呼呼的。
“不冷不冷，見你回來，心里暖著呢?！备妒险f。
“奶奶仔細(xì)身體，雖已春至，早晚倒寒，不可大意?！蹦卵嘴汶m是這般說，卻是對著笑眉和晴蘭的。
付氏看了一笑，說:“喝了幾年洋墨汁回來，倒教使起我身邊的人來了?！?p> “奶奶這陣子身體不適，多半是不注意引起的?！蹦卵嘴愕卣f。
付氏聽了沉默，緩緩才道：“這事兒是我的主意，別責(zé)罰敬奉！”
兩個身影落入門檻，走在前頭的是大姐穆廣凌，后頭跟著陸敬奉。
“遠(yuǎn)遠(yuǎn)的就聽到了笑聲，煦兒回來，可真把奶奶高興著了！”廣凌笑著走近：“豆豆乏了，讓桂媽抱著去睡了，我坐會兒就要回去的?！?p> “早些回去罷，不知道的還當(dāng)駱姑爺待你不好，老跑回來！”付氏笑著說，看到陸敬奉生分地站在門側(cè)花幾旁，招呼道：”敬奉，來，也來陪奶奶說會兒話?！?p> 陸敬奉生生地向前挪了幾步，還是離得遠(yuǎn)遠(yuǎn)的。
屋子里的人都笑了。
廣凌笑道：“近些，奶奶年紀(jì)大了，瞧不清你！”
付氏倚在榻上，認(rèn)真地聽穆炎煦講述著這幾年的留洋生活，穆炎煦避重就輕，離家?guī)啄甑纳睿芸炀椭v完了。
“我倒還聽聞你交往了個東洋女友?！备妒峡粗行┚胍饬耍f出的話還是字字清晰。
廣凌看到穆炎煦迅速瞪了陸敬奉一眼，掩嘴偷笑。
“你不提，就當(dāng)我不知道了嘛?！备妒喜[了瞇眼，是真的有些乏了呢。
“奶奶乏了，笑眉晴蘭伺候奶奶歇息吧?！睆V凌識趣，忙打岔。
付氏擺擺手，只讓兩丫鬟伺候地坐正了些。
“敬奉古怪，說什么東洋女友，不過是一道溫習(xí)功課的同學(xué)罷了。”穆炎煦嘴上說笑著，面色卻沉得可以，陸敬奉站一側(cè)低著頭一聲不吭。
“敬奉穩(wěn)妥，這些年多虧了他在你身邊時時提點著，有他這副眼睛在，我倒是放心！”付氏喝了口茶，話音落得剛剛好，又把晴蘭喊來跟前交待了幾句。
穆炎煦看著晴蘭走進(jìn)內(nèi)房，心里滋生出一絲不安，奶奶借著生病把自己叫回來，總覺得是有什么事，穆炎煦轉(zhuǎn)頭，正好與付氏的目光交匯，奶奶的目光里盡是慈愛。
“前陣子梁先生來信了，你在外頭讀了幾年書，也是到了該成家的年紀(jì)。”付氏從晴蘭手中接過相片遞給穆炎煦，說：“是他同僚黎先生家的姑娘，閨名望舒，光緒八年生，長你三歲，依你這脾性，大你些倒是好的，我瞧不清相片上的模樣，你好好瞧瞧是不是你姐說的那般清秀?！?p> 穆炎煦接過相片掃了一眼，放在了一旁：“奶奶，我…”
付氏擺手打斷，“你滿腹的斗志抱負(fù)奶奶怎會不知道？”
付氏舉起相片細(xì)細(xì)瞅著，相片上的模樣映在眼里模糊的很，她又拿起放大鏡對著，才看清了輪廓，單單這么看著都覺得這面容這身段是姣好的，不禁微微一笑。
“梁先生信上有一處說得極對，單絲不成線，獨木不成林。有人兒在跟前服侍好照顧好你，我就是這會子就去了，也好有臉面向你父母親交待！”
“奶奶長命百歲！”穆廣凌聽了忙說。
付氏毫不在意的搖頭：“這些年穆家也不比從前了，人口實在單薄了些，煦兒留洋，廣凌嫁人，落得我一把老骨頭，守著這份祖業(yè)冷冷清清，活得了百歲又如何？我就盼著有生之年還能兒孫繞膝盡享天倫呢，哪還忌諱這些！”
穆炎煦沉默。
廣凌走近了些，揉著付氏的肩膀打趣道：“煦兒這才回來，就被奶奶唬住了，煦兒留過洋的，思想不比我們這般，要更開化些呢！”
付氏看了眼穆炎煦，按住了廣凌的手斥道：“喝了幾年洋墨汁連千年的傳統(tǒng)習(xí)俗都不遵循了嘛？我是不懂這些個時尚學(xué)問，但煦兒讀過《四書》、《五經(jīng)》，習(xí)過大字，就要在婚姻之事上遵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付氏聲色凌厲，倒也不是真的動氣，屋子里連呼吸聲都靜而不聞，誰都沒再說話。
案幾上的座鐘“鐺鐺鐺”地敲了好幾下。
“不早了，我也乏了，都回去吧！煦兒送送你姐姐?！?p> 穆炎煦等下人們伺候付氏進(jìn)了內(nèi)屋歇下才離去。
穆廣凌看著月光下弟弟暗沉的神色，一時無話，臨上馬車才開口說：“奶奶老了，未必事事能順你心意。梁先生就是你我的再生父親，他安排下的事多數(shù)都是妥帖的，只管放心就是了?！?p> 穆炎煦點了點頭，“我明白的。”
……
光緒32年癸巳月，丙寅日，穆炎煦、黎望舒在北平完婚。
來年芒種時節(jié)，兒子穆朗詣出生。
荷氣夜來雨，百鳥清晝遲。朗詣的出生仿佛是酷暑里徐徐緩緩的縷縷微風(fēng)，落在聲聲蟬鳴中，“嘩嘩嘩”的連綴成一片，是炎炎夏日里最美妙動聽的一曲。站在樹蔭下，看著斑駁的樹影微微輕顫，心也隨之悠悠晃動。
“少爺，梁先生來信了！”
穆炎煦接過陸敬奉遞來的信件拆開，密密麻麻的文字瞬間步入眼簾。
“少奶奶?！?p> 黎望舒走近了，看到陸敬奉畢恭畢敬地站著，兩鬢懸著豆大的汗珠，微笑地點了點頭。她舉起帕子拭了穆炎煦面上的薄汗，嗔責(zé)道：“外頭暑氣夠重的，怎么不回屋里涼快涼快，你自個兒不顧，也要考慮下旁人！”放下帕子，又繼續(xù)道：“這會兒朗詣睡了，奶奶也回去歇著了?！?p> 穆炎煦應(yīng)了一聲，她看出穆炎煦面上的不悅，有些詫異，問：“緝煕，怎么了？”
“沒什么！”穆炎煦放下信也沒顧得上多說什么，匆匆走出樹蔭，正午時分，沒有了大樹的庇護(hù)，猶如掉進(jìn)了一個巨大的熔爐，熾熱無比。到書房那會兒功夫，玄青色的長衫大片汗?jié)?，穆炎煦一絲不茍慣了，還是覺得這貼身的黏膩讓人煩躁，陸敬奉讓人去廚房取了碗酸梅湯。
瓦藍(lán)天空里掛著的云朵紋絲不動，穆炎煦覺得這份安逸不過片刻，過不了多久這一處就要這風(fēng)起云涌了。
果然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就下了一場瓢潑大雨，直到哺時雨量都仍未見小。
黎望舒把兒子交給奶娘，還是同穆炎煦一道乘馬車去了奶奶付氏住的別院，從穆府到付氏的“山居秋名”往日不過一餐飯的時間，今日雨大，道路被沖得泥濘不堪，一路顛簸，到的時候雨雖漸止，可天也暗了。
直到孫兒孫媳來，付氏才命人擺上席面。
“奶奶下回先吃，不必等我們的?！崩柰婧芾⒕?。
“等一等又不妨事！”付氏說。
雖下了場雨，天氣依舊燥熱，付氏胃口并不太好，看完曾孫回來就歇息了，這會兒還是覺得倦怠。穆炎煦往付氏碗里布了些菜，叮囑付氏沒有胃口還是要吃上些。
“奶奶還是同我們回去住吧，在這處我們總是不放心?！蹦卵嘴闳缡钦f。
兩人成婚后，付氏就搬到了這處，雖然依山傍水，景致唯美。可不在跟前，穆炎煦總不放心，夫妻兩人每日晨昏定省，有了曾孫穆朗詣，付氏倒時常過來，想必這疲倦，是日日乘馬車看望曾孫來回奔波所致的。
“這處靜得很，我倒更樂意在這，有笑眉晴蘭倆得力丫頭在跟前伺候著，你們大可放心。”付氏吃不下飯，倒是接過晴蘭遞來的綠豆蓮子湯喝了好幾口。
“明兒把匡大夫請過來，細(xì)診一診?！崩柰嬲f。
穆炎煦點了點頭。
付氏卻拒絕，不慌不忙道：“我自個兒的身體，有數(shù)！小毛小病的就把匡大夫請來，來來回回，實在折騰！”
“奶奶要仔細(xì)保養(yǎng)著些，這處山水景致怡人，我看著也歡喜，明兒啊，我?guī)е试勔坏纴砜茨棠??！?p> 付氏聽了笑了：“舒兒懂事，朗詣還小，也經(jīng)不起這般折騰，都安生些吧?！?p> 這頓飯吃的夫妻兩人心里個自不是滋味，黎望舒伺候完付氏就寢才同穆炎煦回府。
隔日，穆炎煦還是請了匡大夫一同前往“山居秋名”，好在診視過后，正如付氏自己所說，不過是暑氣蒸人，連日來回奔波累著了，并無大礙?？锎蠓蜻€是為付氏配了幾帖消暑藥。
“聽說梁先生要回國了？”付氏坐在廊間藤椅上納涼，懷中抱著睡得正香的朗詣，聲音輕柔。
“是，上周已從福岡啟程?！蹦卵嘴阋草p聲回答。
“你這韜光養(yǎng)晦的日子看來是提前到頭了?！备妒陷p聲喚來奶媽，小心的把朗詣交給她。
“什么時候動身？”付氏問。
廊間傳來輕微的腳步聲，黎望舒翩翩的身影悄然躍現(xiàn)，自個兒挑的孫媳婦清秀婉約，知書達(dá)理，與孫兒相敬如賓，她很是滿意。
“下月初啟程赴滇?！蹦卵嘴愦稹?p> “緝煕，你要走？”黎望舒眼中噙滿了淚水。
穆炎煦點了點頭，看著妻子說“朗詣還小，需要你照顧，再說我也不放心把奶奶獨自留下！”
“我知道的！”黎望舒聲音哽咽了。
“煦兒不在家的日子，你們母子就搬來同我一道住吧！”付氏撫著孫媳婦的手安慰道：“近水識魚性，近山知鳥音，朗詣在這處長大也是極好的，大的事情就讓他們男人去辦吧！”
“煦兒啊…”付氏顫顫巍巍地起身，兩人上前攙扶，付氏站穩(wěn)了才說：“借句古話，登高必自卑，行遠(yuǎn)必自邇，忍得一時氣，免得百日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