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這座天下苦的從來只有百姓,與那些高高在云端的世家豪族無關(guān),因為他們都是垂釣者—謝如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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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龍虎山傳出紅袍人已死,還不到半個月,江湖中人對那個猶如曇花一現(xiàn)的殺神,從天下嘩然到開始淡忘,僅僅花去十天,不過這就是江湖。
如果你不能一直站在巔峰,如果你隕落于途中,對江湖中人來說,你就只是一個偶爾會談到的對像,也許有嘆息,也許有同情,但更多的是嘲諷,嘲諷你不能一直立于巔峰,嘲諷自己不曾登上高山,這就是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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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本朝權(quán)力中心。
天下人都在圍繞著這座帝都,展開無數(shù)的明爭暗斗。不去說那些上一任帝王的事,單單說現(xiàn)在這位以十三歲之齡登基的陛下,一路跌跌撞撞走來的這些年。
七王叛亂,太平道起義,好不容易都壓下,卻又出現(xiàn)涼州將軍賣國,導致整個涼州淪陷。
這些事情是誰的禍?不是那個背起罵名,挑起種種禍患的女子,深究原因都是那些世家豪族的禍!可是再怎么知道,高坐椅子上的少年帝皇,也不能不用那些人。
因為這座天下,還是世家豪族的天下,官吏還是世家豪族的官吏。
“江山倒,帝皇倒,世家永不倒?!?p> 這是那個被天下人唾棄的奇女子對他說過的話,逐漸年長的他深有同感,他說好聽是帝皇,不好聽就是那籠中鳥,籠中龍,那怕他相信自己就是這座天下的真龍,在世家大勢沒去之前,也只是囚龍!
好不容易和平十年,除去那些小打小閙,終歸是讓這位剛過而立之年的帝皇,過上一段安穩(wěn)日子,可以慢刀子割著世家的肉。
但三年前謠傳那消失已久的傳國玉璽,在昆侖山出世后,這座天下又熱鬧了起來。
玉門關(guān)外,北狄與草原結(jié)盟,對中原大地虎視眈眈,草原那座封山三百年的長生天開山而出。
中原之內(nèi),被慢刀割肉的世家,更是借著那一次玉門關(guān)事件,再次展開博奕。
六十九歲的曾錯,是一流世家曾家的上任家主,是當朝太師,身為前朝兩大托孤重臣之一的他,這一生經(jīng)歷過很多很多事,做過很多很多事。
在這座城里頭活了大半輩子的他,歷經(jīng)兩朝,更是先皇指定的托孤重臣,現(xiàn)在皇帝老師,他從來都是堅定的,站在皇帝隊列中,幫著割世家的血肉,那怕身為曾家上任家主。
從大朝議中退下來,剛走出大明宮,掌管外府的紅衣大太監(jiān),便匆匆小跑到他身旁,讓他往興慶宮后花園稍坐,陛下讓人準備了一臺戲,想與他共聚小刻。
謝過那位皇宮中僅有十二人的大太監(jiān),他依言跟著他往興慶宮后園走去。一路上叫李順的大太監(jiān)和他說了三句話。
第一句是踏入興慶宮的時候,大太監(jiān)莫名奇妙道:“最近京中密探傳回消息,說那紅袍人是假死,似乎是打算在背后興風作浪。不過依老奴看,一人而,舉手可覆?!?p> 第二句則在長廊中,前方帶路的他,像是忽然想起道:“太師大人。大年前,老奴便奉命離京到幽州稿賞林將軍,還望太師大人多加照顧?!?p> 最后一句則在踏入后院的時候,望著剛下過雨的地面,大太監(jiān)關(guān)心道:“太師大人,剛下過雨,你老人家小心路面?!?p> 曾錯馬上就領(lǐng)悟出看戲是假,這三句話才是真,皇帝陛下是不相信自己,又或者說曾家了。
在那座興慶宮中看完戲,吃好御膳的他,走出那座皇城后,并沒有直接坐上馬車,回到城內(nèi)那座曾府,而是幾乎走三步停一步的往家中走去。
本朝律例,馳道分左進右出,中間則只能是加急軍報和皇帝出巡使用,違者輕則罸千金,重則誅連大罪。
走在那條貫穿南北的馳道中,曾錯沒有理會別的馬車怎么辦,就那樣慢悠悠走著。這一生都在循規(guī)蹈矩的他,就不能不守規(guī)矩一次?陛下都讓自己退位,讓自己放手幽州軍政,讓自己曾家別打算借紅袍人生事,就不能忍自己一次?
決心放縱一次的老人,在馳道上走三步停一步,完全沒想過身后已經(jīng)排成長龍的馬車,不遠處頭大如斗的京兆府尹,豁出去的他就抱著一個,你們都得看著跟著老夫的想法,反正有本事就來動老夫看看。
可這個長安城內(nèi),龍椅上那位不發(fā)話,誰敢動他這一人之人,萬人之上的老人?
這一天長安城內(nèi),出現(xiàn)一個千百年未有的奇景。本該車來車往的馳道上,一輛輛看不到盡頭的馬車,一隊隊由京兆尹帶隊的兵衙,跟著一位老人慢悠悠的而行。
從那座皇宮中出來后,緩步行走的他在回想這一生。
猶記得那一年十七歲,他被家中趕出去,要他負笈游學兩年才能回家。
東海的小漁村里,他認識了一位讀書人,更為他在東海停留了一個月,一個月的時間,讓他對那個叫白晨的讀書人,敬佩不而!直到今天,他還記得那個喜歡書而讀書的他,更記得與他說過的話。
有一次談話中,讀書人說再讀幾年書,便往涼州或幽州投軍,很佩服他學問的自己不由奇怪問道,為什么不到京城考取功名?以你的能力必當高中!讀書人笑了笑,沒有回答為什么。
五年后,邊關(guān)爆發(fā)大戰(zhàn)。
那個被所有游牧民族奉為王的“棠黎孤涂單于”,領(lǐng)三十萬鐵騎直撲中原大地。
已經(jīng)是正四品少府少監(jiān)的他,臨時調(diào)任行軍司馬,隨著高宗皇帝前往,在那里他又遇上那個讀書人,不同的是他是行軍司馬,讀書人是一個伍長,那張臉龐上更多出一道猙獰刀傷。
那一場持續(xù)四年的大戰(zhàn),讀書人在第三個年頭,頂著折沖都尉的名頭死在鐵騎下。持續(xù)的大戰(zhàn)讓剛才穩(wěn)定下來的百姓苦不堪言,民間十室九空,餓殍遍野,那是真真正正的人間地獄。
亂軍中看到的讀書人尸體和戰(zhàn)后的人間慘像,讓他忽然間明白,讀書人為什么不去考取功名。戰(zhàn)后賣兒賣女,啃樹皮,挖泥土的人間,依舊夜夜生歌的朱墻世界。同一個天空下,兩座人間,讓他深深知道為什么。
寧拽尾于涂中,不留骨于堂上。
他一個寒門士子那怕高中狀元,倘若不去攀附世家,最好不過是被扔到不知名的小縣城,當一個縣君。報國?乖乖做好縣君就是報國。
這對于那個比自己,強上百倍的讀書人來說,根本不可接受。不愿攀附世家,也不想磋砣歲月,那就只剩下當兵一條路。最少當兵的沒有那么多陰謀詭計,最少憑借戰(zhàn)功,那怕世家也不能多動手腳。
那場大戰(zhàn)結(jié)束后,他在他墳前發(fā)誓,這一生要為寒門士子打開一條路,不求通天,但求能聞于天下。
再后來憑藉曾家,與那場大戰(zhàn)中的奇謀,他一路扶搖直上,從六部尚書,到尚書仆射,到太子太師,最后到太師兩字,他只花了十年。
那一年,老人四十六歲。
兩年后,先帝駕崩,當今陛下登位時才十三歲,剛當上太師才兩年的他忙得焦頭爛額。一切都因為,江南謝家出了個奇女子。
她挑起七王叛亂!她挑起太平道起兵!她誘惑涼州將軍賣國!那個十三歲出道的奇女子,幾乎可以說主宰著,她在天下的那八年!
好不容易都撐過去,還沒在那些世家口袋中摳出多少東西,那些反應過來的世家,一直想要展開反擊,只是因為陛下曖昧不清的態(tài)度和自己掌權(quán)已久,一直苦苦受制。
但還是沒能為那條寒門之路開拓出多遠啊,自己就要走到最后了嗎?快七十歲還死賴在位置上的自己,終究還是沒臉去見那個書生嗎?
興慶宮后花園,看著大戲過后,又回復空落落的花園,那位高坐于椅上的人間帝皇閉上雙目,朝身邊站著的大太監(jiān)問道:“李順啊,你說老師他會不會生朕的氣?!?p> 大太監(jiān)想了想回道:“陛下,不會的。太師大人,一定會理解陛下?!?p> 不過三十多年華的人間帝王,苦澀的笑了笑:“理解啊……其實朕又何嘗不想把世家的位置拿掉大半,只是天不遂人愿,如今天下又再風雨飄搖,老祖宗的基業(yè)可不能敗在朕手中啊。”
新秦皇朝在開國之初,為節(jié)省無謂的浪費,設(shè)定無緊急事態(tài)下每三天一小朝議,九天一大朝議。
小朝議只能由從四品以上的官員參加,其中商討的都是大朝議決定下來的事項。至于每九天的大朝議,上至三公,下至從七品的國子監(jiān)主簿在內(nèi),所有在京官員均要參加,其中決定官員升遷,撥發(fā)糧草金錢等等,各種會影響重大的決策。
本來就是天下注目的大城,在新一次大朝會結(jié)束后,直接引發(fā)天下各大勢力震動。
那個坐在位置上二十多年的太師,在大朝會上請求辭官回鄉(xiāng),那位恩準了!
天下各大世家,紛紛出手探向長安。
長安曾家。
大朝議后,那位與老人同朝為官四十多年,也敵對四十多年的韓家老人與曾錯坐在曾家那座杏林中,為他送別。
韓家老人捧著手中茶,輕嘆道:“曾小錯啊,這么多年你我都熬成老骨頭了啊,沒想到你竟然比我早退下去啊?!?p> 曾錯看了眼和自己同年的老人,笑道:“呵呵……韓太保也想退?只怕不易吧?!?p> 韓家老人點點頭道:“是啊,不易啊,不易啊。而且想到?jīng)]有你這個對手,就覺得有點寂寞?!?p> 曾錯喝了一口茶,咄笑道:“那你可以去找那位徐太傅?”
沒有什么大仇大恨的兩人,同朝為官的時候說不上兩句,可是當有人退下,沒有相爭的兩人,終是已經(jīng)認識六十多年。
彷佛想起曾錯口中的徐禮,韓家老人抖了抖,連忙擺手道:“徐禮我可不想動,那老頭就如名字一樣,認死理,重禮,我這老骨頭可不禁他折騰。”
曾錯看著對面的胖家伙裝模作樣,也不再繞圈子,直接道:“韓太保,這次來不會真是送別老頭子我吧?”
被當面揭穿的韓家老人也不顯尷尬,反正他性子就像體型一樣,大而寬而粘而膩,比滾刀肉還滾,這么多年,他老人家什么情況沒遇過,揭穿那就直問。
韓家老人大笑道:“哈哈哈……不愧是曾小錯啊,老頭子這次來就是問問你向陛下推薦誰,打聽打聽啊?!?p> 曾錯再次咄笑一聲道:“江南王家王琳,陛下準了,我沒把我的學生再推上一層就算手下留情,哼?!?p> 說起這個推薦人選,一開始清楚自己不能不退的時候,老人第一個想起的真是自己那位學生,那個公正無私的尚書令趙崇。只是廟堂上,有一個只重禮,不重人情的徐禮就夠嗆,偌若再多一個趙崇,先不說陛下的意思,那些世家也必然不肯。
所以最后便只能選擇那個近百年影響不大的江南。